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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审美文化与艺术形式

现代审美文化与艺术形式

一、否定:艺术的超越本性

尼采说过:“没有一个艺术家是容忍现实的”①,这是说出了部分真理的。对于实际生活来说、艺术既是一种肯定性的存在,又是一种否定性的存在。实际生活总是有缺陷的,这种缺陷使得艺术的出现成为必要,艺术是以完美而不失个性的方式来提供与实际生活相对立的存在.它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对于实际生活的否定。有一个非常流行的说法,即艺术既来自实际生活……。一种疏远性、异在性和对抗性,而这一切恰恰表明了艺术对于实际生活的超越本性。艺术的这种超越本性在很大程度上来自艺术形式的力量。艺术形式建立了一种不同于日常经验的崭新经验,使人有可能以一种超越现实的方式去把握现实,进而对于实际生活采取一种疏远、异在和对立的姿态。艺术形式对于实际生活是相对自律的,它以声音、色彩、线条、形体、语言的特殊的组合方式和运动方式构成了新的维度,一种不同于实际生活之维的审美之维,使得艺术对实际生活相互疏离,相互异在,并形成了某种距离感、假定性和超越感。正如马尔库塞所说:“艺术正是借助形式,才超越了现存的现实,才成为在现存现实中,与现存现实作对的作品。这种超越的成分内在于艺术中,它处于艺术本身的维度上。艺术通过重建经验的对象,即通过重构语词、音调、意象而改变经验。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无疑地,艺术的‘语言’必须传达真理,传达出并不属于日常语言和日常经验的客观性。”②

然而强调艺术形式对于实际生活的超越本性并不意味着艺术内容在这里就是毫无意义的,在艺术中形式与内容本来就是二而一、一而二的,没有内容,不成其为形式,没有形式,也不成其为内容。尽管艺术内容与艺术形式相统一是个老而又老的话题,但是在考察艺术的自由、考察艺术对于实际生活的超越本性时仍然不能不回到这个问题。一方面,在艺术中内容被形式所规定、所整合,形式往往要求内容适应其自身的特征和规律.并为此而作出相应的变更,从而使得艺术内容能够超越于实际生活之上,而不至于与实际生活之间失去界限,趋从于实际生活中的功利需要、得失考虑和利害算计。另一方面,艺术形式通过声音、色彩、线条、形体、语言的组合方式和运动方式而构成与实际生活之维相互疏离、相互异在的审美之维,这也是需要得到个性、风格、情调、品位和深度支撑的,在艺术中种种形式因素必须依靠个性、风格、情调、品位和深度的凝聚和组织,才能真正成为充实有力的东西,否则它只是一个抽象而虚幻的维度,只能保持一种空洞贫乏的自律。罗兰•巴特指出:’‘任何一种形式同时也是一种价值;’••…不论在怎样的文学形式中,总有情调、气质的一般选择,而作家正是在从事选择时,他的个性才十分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来。”①然而这样一来,也就进入艺术内容的范畴了。由此可见,艺术对于实际生活的超越本性的铸成,取决于两方面因素,或者说有两大原则,一是艺术形式对于实际生活的相对自律,二是艺术形式与艺术内容的相融相济。

二、变异:当代艺术形式的命运

然而.如今这两大原则正在被消解被抛弃,从而艺术正在放弃自身对于实际生活的超越本性而发生深刻的变异。如今艺术形式在市场权力、技术统治和工具理性的强大压力之下正在很大程度上放弃自身的自律性、否定性和对抗性,而表现出对于商品化逻辑和技术的工具逻辑的屈从和妥协。一方面.如今艺术所面临的一个根本性转变在于它作为商品进入了市场流通,听任市场来决定它的命运,于是艺术的生产和消费必须按照供求产销的市场规则来进行,必须遵从效益原则,与经济收益密切挂钩,力图获取最大的利润,而艺术的超越本性却被置之脑后。今天艺术形式的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但却常常不具艺术探索和创新的意昧,只是考虑如何趋从市场需求和流行趣味,只要其中某一种形式在艺术市场上取得成功,便会风靡一时,效晕者蜂起,引起轰动效应,从而成为一种流行模式。另一方面,由于大众传播媒介的介入,艺术生产的科技含量急剧增长,其运作过程和生产方式也发生了巨变,社会化、集约化、规模化成为显著特点,这无疑对艺术生产起到有力的刺激作用,但同时也造成不容忽视的负面影响,那就是作为手段和载体的科技力量,一旦以其工具逻辑入主艺术活动,势必导致艺术自身逻辑的消解和失落,使得艺术形式放弃了对于个性、风格、情调、品位和深度的追求而走向了标准化、格式化、程序化。

总之,在商品化的逻辑和技术的工具逻辑的夹击之下,艺术形式正在从与艺术内容的天然联系中逃亡,逾越艺术的栅栏而投靠市场需要和流行趣昧,于是作品的策划、创意、包装、徉式、技巧、手法与它所要表现的东西之间出现了严重的脱节,而挣脱了艺术内容制约的艺术形式则趋于不加节制的恶性膨胀。艺术形式的这种变异也是当代哲学反本质主义思潮影响下的产物。反本质主义力图推翻传统的二分世界观,否定以往关于表层与深层、边缘与中心、实在与真理、事实与价值、手段与目的、能指与所指之类二元化的区分,拒绝那种将其中一端(深层、中心、真理、价值、目的、所指等)认定为比另一端(表层、边缘、实在、事实、手段、能指等)更为本质、更为根本的做法,而主张将所有人为划定的鸿沟全部填平,将所有先验设置的屏障全部推倒,根本就没有什么比其他东西更加深奥、更加隐秘的东西,一切都可以在同一个层面上扯平、展开,这就是表浅的、实在的、具体的层面,因此不再有超越于人们所能直接接触到、感受到、对人有用的终极性的东西。一切都是现象,一切都是外在,一切都是事实。

总之,正如罗蒂所指出,以往的哲学致力于谋求一种在人类的现存条件与某种超越这种条件的东西之间的对立,而反本质主义哲学则旨在“放弃对这样一种超越的希望”。①这里也包括对于内容与形式的态度:恨本就不存在比形式更加高深的内容,一切都是形式,艺术就是被感知.就是可以被人看到、听到、触摸到的东西,就是让人一目了然、令人轻松愉快的形式。以德里达、保罗•德•曼等人为代表的“耶鲁学派”标举解构主义,明确拒斥“内容一形式”的二元对立论,指出艺术就是以文本形式的某些偶然特征背叛和颠覆历来被视为艺术的本质内容的东西。保罗•德•曼在应别人要求对“解构”一说作出界定时说:“在文本内,借助于文本中的成分(这种成分通常恰恰就是把修辞的成分暴露于语法成分的结构),就可以测定一个问题,并取消文本内作出的断定。”。因此在解构主义看来,在艺术中没有什么东西存在于文本之外,任何意识都只是一种语言形式,而且只是一种通俗的、浅显易懂的语言。

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反本质主义哲学在根本上恰恰是与在现代商品社会中所流行的实用主义、功利主义是相通的:取消对于真理、起源、中心和终极价值的信念,恰恰能够为关心当下、关心此在的实用功利态度开辟道路。而这一点正是导致今夭艺术形式发生变异的深层动因。它为艺术形式挣脱与艺术内容的夭然联系、屈从于既存现实的实际需要,进而放弃对于既存现实的超越本性提供了必要的理论根据。

三、反形式:当代艺术的形式主义特点

在当代文化条件和哲学背景下艺术所发生的变异造成了一种新的形式主义,其特别之处在于它恰恰表现为反形式的特点.这就是说,艺术对于其超越本性的自弃恰恰表现为艺术形式的消解。首先、如今艺术的内容与形式之间发生了严重的断裂。霍克海姆和阿尔多诺曾敏锐地指出了当代审美文化的这一病疾:“i司汇越是严重地从实际包含着意义的承担物变成没有内容的符号,它们越是单纯地和清楚地表达了它所应表达的意思,它们本身同时就越是变得不清楚”,“语言i司汇与内容相互区别和分离开来。如痛苦、历史、甚至生活这些概念,变成了抽象和失去了这些内容的空词汇。•一净化的词汇不是从对象中吸取经验,而是把对象表示为一种抽象因素的状况,把其他一切词汇都强制地变为绝对空洞的表达,什么含义也没有,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实在的内容。”③在当今艺术中这种内容与形式断裂起码表现为这样几个方面:一是艺术形式与终极价值之间的断裂,艺术总是要表达对于人类命运的关怀,对于人生真谛的追索、对于存在意义的叩问和对于精神极限的挑战,这些人生的终极价值赋予了艺术以深厚的底蕴,然而这一切现在却被放进了括号存而不论,在武侠、警匪、枪战、侦探类的作品中,一般意义上的善恶概念已经被抽空、被搁置了、只是成了供由功夫、技巧、悬念和场面所构成的符号、能指和文本花样翻新的基本框架和普泛模式。二是艺术形式与历史之间的断裂,历史总是作为一种起因、一种根源而向现时延伸,为现时提供一种因果联系的深度,然而如今艺术却取其形而遗其神,成为一种丧失历史性的空洞形式,一些标举“新古典主义”的流行歌曲用仿古拟古的手法营造一种典雅意境和优美形式,但因缺乏相应的情感意蕴而流于对于古人诗词的生硬搬用和机械拼凑,以至显得文不对题、不知所云。三是艺术形式与文化传统之间的断裂,一些改编传统题材的影视作品对原有的情节线索和人物关系随心所欲地加以编造和添加,但是却抛弃了传统文化中固有的人文内涵,将其变成了一种搞笑和煽情的浮泛形式。

内容与形式的断裂造成了艺术符号能指与所指之间关系的松动和脱落,使得所指在能指之下滑动而失去了相对固定的联系,这样,艺术符号便不再具有稳定性和有序性,能指摆脱了所指的约束而趋于独立,所指对能指不具规范作用,而且也不能完全穷尽能指,在某一能指与某一所指之间建立联系常常是一种随机的、偶然的行为,表现出极强的情境性,如何建立联系,建立何种联系,完全视在当时的情境下有何种需要而定。于是如今影视歌曲可以与影片电视片的主题和题材相互游离,MTV的音乐阐释可以与画面图像相去甚远,书籍装帧可以与作品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凡此种种,都使得能指变成了一种能够随意满足实际需要的包装形式。其次,由于内容与形式之间天然联系的破裂,终极价值、历史蕴含、文化传统遭到拒绝而在艺术中缺席,内容像漏气的皮球一样干瘪和萎缩,而形式却漫无节制地增殖和膨胀,语词、符号、文本和形象铺夭盖地、堆积如山,既然内容是空洞、贫乏的,那么为了填补这一欠缺,就必须使形式在作品的有限范围内作无限的替换,增添越来越多、越来越浮泛、越来越花哨的东西,使得内容不堪重负和形式大量冗余,造成了能指过剩、符号泛滥的畸型现象。德里达把这一现象称为’‘零度的象征价值”、“超量的表意法”。今天的艺术往往是量大于质、名胜于实、形象遮蔽思想、外观淹没个性,其中充斥着意义厦乏的重复言说,价值失落的繁缚文本,本质稀薄的现象堆砌,精神贫乏的物质疯长,总之是浮现于表面的、诉诸视听的东西大大超过和压倒凭借智虑才能把握的深层次的东西。

再次,内容与形式的断裂和形式的恶性膨胀,使得艺术作品的能指越来越趋于外在化,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跨出了艺术的栅栏。在一般情况下,作为一种陈述,艺术符号的能指与所指是相互对应的,所指以一定的逻辑关系凝聚着能指,使之成为一种有序的、适度的存在,然而当这两者之间出现脱节和破裂时,所指的缺席势必造成能指之间逻辑关系的崩解,从而能指不再受到艺术固有规定性的束缚,处于向边缘散落、向域外漫滋的离心状态,此时一旦受到某种外力的吸引,便有可能越过艺术的疆域,变成一种外在化的能指,一种非艺术的东西,然而如今人们恰恰是把这种外在化的能指当成了艺术本身。当代艺术的机械复制特点就是这方面的一个突出表现。机械复制不同于本来意义上的艺术创造,它是借助现代科技的力量按照一定的标准和格式批量化地进行制作,但制作出来的只是一种“类像”,从而附丽于原作之上的艺术个性,那种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无法复现的特点,包括作者留下的手泽、笔触、气息以及环绕着作者的灵光等便统统不复存在了,从而流滋于原作的韵味萎谢了。关于这一点,只需体验一下观赏梵高的名画(向日葵》与这幅画的印刷品,欣赏由卡拉扬指挥的交响音乐会与这场音乐会的电视录像时的不同感受便能略知一二。机械复制中的技术处理泯灭了这种“‘类像”与艺术家的创作个性之间的联系,使之丧失了艺术最可宝贵的东西。艺术创作总是需要某种技艺和技术,甚至’‘艺术”一词无论在中西方其词源学上的最初含义都是指技艺性、技术性的活动,但是以往用于艺术的技艺和技术手段都以有利于艺术个性的表现为要义,例如纸和笔的发明、油画材料的研制、钢琴小提琴的制作都是如此。然而这种情况在今天却发生了逆转,现代科技手段以机械复制的方式使得艺术有可能在量上作无限的增殖、但同时却取消了艺术的个性,在这里大写的单数的艺术已经变成了非大写的多数的艺术。

如果说那种独一无二的原作其价值往往来自艺术家灵光的投射的话,那么在机械复制的时代这种灵光一方面被取消了,另一方面也被外在化了,现在人们所崇尚的是名气而不是名声,知名度比道德品行和学识才情更重要,哪怕是学疏才浅、品行欠佳,只要有知名度就行。于是一切都颠倒了过来,人们往往不是通过艺术风格和美学个性去了解一部作品,而是因准来写、谁来演、谁来唱或谁来主持而知道它,一部作品的成功更多取决于外在的名气,而不是取决于它的风格、形式、品位等方面所作的探索、追求和创新,一台晚会的档次和票房价值只看有什么样的腕级演艺人员或主持人出场一部影视作品的收视率往往只看由哪个大牌明星领衔主演,固然既是腕级艺员和大牌明星其演技必有过人之处,但是这里对于其名气的崇尚和追逐已经显得外在了。这种风尚养成了特有的创作心理和欣赏心理,前者表现为一种自恋主义倾向,刁舀者则表现为一种窥伺癖。克利斯多夫•拉斯奇说:“许多作家现在已不再记忆写作,而是依赖自我表白来保持读者的兴趣。他们不是想让读者理解作品,而只是依赖于读者对著名人物私生活所怀有的不健康的好奇心c”①如今最抢手的出版物常常是拥有较高知名度的“明星”、“大腕”或自哀自怜或自吹自诩的自我表白,它将那种每个人都能表白一番、不是由于其名气便不会引起别人关往的个人苦乐、一己悲欢甚至身边琐事、杯水风波在市场上出售给大众,它也懂得用作者本人留下的手迹、气息和灵光来增添作品的附加值,于是明星自传或为明星作传成为时尚,签名售书成为时髦的促销手段。如果说这些出版物还不足以成为“文学”或“艺术”的话,那么它们却实实在在为人们增添了大量聊以满足窥伺癖的符号、文本、能指和形式。最后,虽然在当今艺术中形式力图摆脱内容的牵制而走向独立,但是它最终所达到的不是自身的完善,而恰恰是自身的解体。

影视艺术特别是电视艺术的出现给当代艺术带来的深刻变化怎样估价都不嫌过分,它几乎将所有的艺术样式都网罗于自己的靡下,将其变为一种视觉艺术:Ml…V是将音乐变成视觉艺术,戏曲Tv是将清唱变成视觉艺术‘相声Tv是将说话变成视觉艺术.诗TV是将抒情变成视觉艺术,就是那些根据名著或畅销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其实也就是将小说变成了视觉艺术。视觉艺术的大行其道扭转了传统的艺术概念,改变了以往一些艺术样式过于抽象、过于沉重的状况.但同时也将一切都浮现于表面,走向感性化一极,消解了深度而变成一个视觉隐喻。视觉隐喻的特点不是将能指引向深层次的所指,而是以图像为基础,整合音乐、语词、叙事而组成一个“格式塔”,一个相对独立的完形,并从而衍化出某种次生意义。像(铁臂阿童木)、(机器猫)、(玩具总动员)等影视卡通片,由图像、音乐、语词、叙事等能指的格式塔构成了一种视觉隐喻,产生了广告宣传的次生意义,从而这些影视卡通片骨子里成了厂商的一种宣传策略和促销手段,在这里再也找不到作品的所指了。因此这种视觉隐喻不是将感性引向理性、将形象引向观念,而只是停留于感性层面,不是一种象征,而只是一种标识了。

既然别的艺术样式都转向了视觉艺术,变成了一个视觉隐喻,那么其中能指与所指的关系不仅发生断裂,而且趋于无序,图像、音乐、语词、叙事等能指的组合无需遵循一定艺术样式固有的形式规律,只要能够增强其标识性便怎么都行,固然在大众化的时代艺术对于大众化形式的探索、创新和尝试无疑是必要的,其中也难免有失误有曲折,但如果不是在格守自身审美规律的前提下寻求艺术的普及形式,而是为了达到某种功利目的而从众、媚俗和凑趣,那最终势必导致艺术形式的自弃。马尔库塞对于西方发达工业社会中艺术的堕落所发出的警告对我们应不无借鉴意义,他写道:“艺术中反艺术的爆发,就以许多人们熟悉的形式表现自己:如句法的破坏,语词和句子的分割、日常语言的爆炸性运用、没有乐谱的曲调、随意写成的奏鸣曲。然而,这些完全反形式的东西仍然是形式,也就是说,反艺术仍然是艺术,它作为艺术被提供、被出卖、被冥想。艺术的野性反抗,总是一种短命的冲击,它很快就被收罗在画廊的四壁中,或通过市场被卖进音乐厅,或装饰着繁华商业设施的大厅和门廊。艺术意图的不断变形是一种自弃,这是一种产生于艺术结构本身的自弃。”‘刃总之,如今艺术正在放弃自身的独立性和自律性而向既存现实表现妥协,在此过程中它抛弃和破坏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形式规律,走向了反艺术和反形式,这是艺术的自弃,形式的自弃。

四、两种反形式: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之后

近代以来,艺术形式一直处于失范状态,从古希腊以来人们所崇尚和谨守的和谐静穆的形式之美己经被弃若敝展,古典主义已经是一种充满贬意的说法,人们所追求的是不平衡、不对称、不和谐、不协调,所激赏的是对峙、冲突、分裂、动荡,所偏爱的是崇高感、悲剧感以及滑稽丑怪所带来的痛感,这种普遍的审美心理养成了对于艺术形式的特殊趣味,反艺术、反形式成为时尚。此风为近代浪漫主义所开,到了现代主义则变本加厉、一发而不可收。布鲁特莱勃和麦克法兰指出,可以拿这种反形式的倾向作为给现代主义下定义的共性基础,这不仅意味着形式的剧裂变更,而且意味着那种把形式导入混乱状态的倾向,以至产生出形式问题土的绝望感,“现代主义不仅可以指艺术中的一种新颖方式或独特风格,而且也可以指某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灾难。总之,实验主义并非只简单地意味着艺术巾存在着改制、困难和新奇的玩意儿,而且也意味着凄凉、黑暗、异化、解体。”。现代主义在创作技巧、手法上使用了许多别出心裁的新招术,超现实主义发明了所谓“自动写作法”,达达主义开创了“拼贴法”.还有“具体音乐”、“动作艺术”如此等等。

与之相应,艺术形式的固有规范便被彻底打破了,现代主义摧毁了语言的体系,搅乱了语词概念之间以及语词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内在联系,破坏了正常的语法和修辞方法,同时在原始冲动、潜意识、幻觉和梦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起语词关系;现代主义也创造了无调性音乐和多调性音乐、抽象绘画和绝对绘画、自由舞蹈和效果舞蹈,其要义都在于推翻原有的艺术概念,消解原有的形式规律。尽管现代主义艺术离散内容、消解形式,与当今艺术如出一辙,但是它与后者有一个绝大的不同,那就是它始终是以真艺术、纯艺术和高雅艺术的面貌出现的,每一个现代派艺术家都认定自己是真正的艺术家,是在进行着一场极为严肃极有价值的艺术探索,是在阐释着一种不足以为常人道的有关宇宙人生的深奥哲理,他们毫不掩饰甚至过于夸张地炫耀一种贵族主义和象牙塔主义,对于金钱抱有十二分的鄙视和厌恶,竭力反对艺术沾染上铜臭气和商业色彩而丧失了它的神圣和纯洁,从而主张艺术必须远离市场、弃绝大众。欧文•豪曾经就此说过一段后来人们经常引用的话:.‘现代主义并不想使它自己风靡于世,因为一旦这样,它就否定了自己,也就不再是现代主义的了。……如果他默默地去迎合大众的胃口,他就会感到沮丧、不平。”③现代主义对于艺术形式所持的激进态度其源盖出于此,他们不以为让人看不懂、听不懂、读不懂就不好,反而觉得唯有如此才是真正的艺术,那种晦涩艰深、朦胧未明、驳杂含混的形式恰恰筑成了一道屏障,保证艺术不受外部引诱和沾染,使之能够守持住自身固有的品格和价值。达达主义的宣言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这一宗旨,它宣称:“有一种文学是不能深入贪婪的民众的。这就是作者恨据真正的创作需要,为他自己而创作的作品。”①当今的艺术虽然在否定古典主义、抛弃和谐美理想方面与现代主义一以贯之,或者说正是现代主义合乎逻辑的延伸和发展,但是在许多地方却已经与现代主义大异其趣了,它已经从高稚艺术走向了通俗艺术、大众艺术,已经洗去了贵族气,走出了象牙塔,它在大众面前没有一点傲气.不端任何架子,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然而其张扬之势、顺从之态却从头到尾透出一股商业化的气味,从而它的反艺术、反形式倾向不能不带有强烈的功利主义色彩。正如阿诺德•豪泽尔所说:“在大众文化的时代里,艺术的商品化所表明的不仅是可出售的,可能获得最大利润的艺术品生产的努力,……而且更是为了寻找一种规范的形式,通过应用这种形式,一个类型的艺术品能够以最大的可能的规模出售给适合此类产品的公众。”②由此可见,如今的艺术形式已经走向了“现代主义之后”或者“后现代”。

五、守持自身:艺术的自赎

通过以上比较和分析,可知晚近以来盛行的反艺术、反形式倾向主要表现为割裂内容、弃绝所指的形式主义,然而对于这种形式主义却不能一概而论,它分化为对于既存现实的截然相反的两种立场和态度,两者的价值取向恰恰背道而驰.现代主义的形式革命旨在拒绝既存现实,而“现代主义之后”的形式蜕变则旨在趋从于既存现实,以至为市场权力和工具理性所收买、所整合、所同化,沦为仅仅对既存现实加以肯定的单面文化。当然,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以反艺术、反形式的策略来为艺术寻求出路,希望都是非常渺茫的,形式主义拯救不了艺术形式,现代主义的贵族主义立场无助于艺术形式的进化,“现代主义之后”的实用主义态度亦然。前者从弃绝既存现实走向弃绝大众,这就将艺术自我封闭起来,堵塞了艺术形式的源头活水,其结果只能是形式创新的片面化、神秘化和怪异化;后者为了换取既存现实的认同,以达到某种功利目的,不惜以牺牲艺术的超越本性为代价,更是一种自弃行为,其结果只能是艺术形式的解体和泯灭。当代艺术必须走出反艺术、反形式的形式主义误区,方能真正踏上发展更新之路,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当代艺术自赎、自救的希望原就在艺术自身,那就是守持艺术的两大原则,即艺术内容与艺术形式的有机融合以及艺术形式对于既存现实的相对自律,唯有这样,才能既保持艺术的超越性,防止种种外在压力扭曲艺术的本性,又积淀着深厚的底蕴,使艺术形式由于内在灵魂的统摄而得到凝聚;也唯有这样,艺术才能以其特有的审美方式对当今社会和现代大众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