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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刘牧学术渊源及创新

哲学刘牧学术渊源及创新

内容提要:刘牧是图书学派的重要人物,他活动于北宋初年,著有《易数钩隐图》。经笔者考证,今本《易数钩隐图》后附的《遗论九事》是刘牧以前的文献。比较《易数钩隐图》和《遗论九事》,可知刘牧对图书学作出了重要贡献:其一,转移了图书学的基本问题,即由“河图、洛书为何物”转到“圣人如何则之”。其二,在图书学史上,终结了“天降祥瑞”观念主导的历史,开创了“以数明理”观念独步天下的时代。其三,发展“以数明理”传统,建构了一个先天象数学体系。刘牧先天学思想之渊源,可上溯至《春秋》左氏学派。

关键词:刘牧;河图;洛书;先天;周易

作者简介:王风,男,1967年生,河北承德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撰有《从〈朱子语类〉看〈周易本义〉成稿过程》、《刘歆易学初探》、《“易”为“溢策”》等论文。

两宋文化曾持续地保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创造气质,两宋学者又热衷于建构学术统绪。学人注意到两宋文化的此种特征,故讨论诸家学问,大都能兼顾学术源流与学术创新两个方面。遗憾的是,这种研究方法很难用于刘牧。人们一直以为刘牧的图书学源于陈抟,由陈抟到刘牧,图书学经历了四五代的发展。然而关于这四五代图书学的可靠文献严重不足,这种情况使得学人讨论刘牧时,讲授受源流较多,谈学术创新较少。近年来,朱伯崑先生、李申先生开始强调刘牧学术创新的一面[],张其成先生指出刘牧图书学与扬雄、郑玄有密切关系[],郭彧先生着手刘牧生平和著作的辨析[],宋初图书学的某些真相渐渐浮出水面。这当中最重要的发现,是认识到《遗论九事》为刘牧之前的文献,正可作为讨论刘牧学术创新的背景材料。

由《遗论九事》可以看出,刘牧以前,图书学尚处于比较粗陋的状态,未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比较《易数钩隐图》与《遗论九事》又可看到,刘牧使图书学发生了质的飞跃。他在图书学的研究对象、方法、理论等方面均卓有建树,堪称宋初图书派的开山鼻祖。其主要贡献包括:一,转移了图书学的基本问题,即由“河图、洛书为何物”转到“圣人如何则之”。二,在图书学史上,终结了“天降祥瑞”观念主导的历史,开创了“以数明理”观念独步天下的时代。三,发展“以数明理”传统,建构了一个先天象数学体系。自《左传》问世以来,“有形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一直是象数学的基点,刘牧发展此说,提出新颖的“数象论”和“象形论”,认为“形由象生,象由数设”,把数从后天地位提升到先天地位,并在《易数钩隐图》中建构了一种先天象数学体系。这个体系的思想渊源可上溯至古文经学的创始者刘歆。这个体系对邵雍的先天学起到了启迪作用。

一、刘牧活动年代考辨

关于刘牧其人,古文献有两种记载。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刘牧字长民,曾任太常博士,著有《刘长民易》、《卦德统论》、《易数钩隐图》等书。南宋刘敏士《易数钩隐图序》说刘牧字先之,进士出身,曾得范仲淹赏识提拔,历任饶州军事推官、衮州观察推官、荆州湖北路转运判官等职。自四库馆臣起,人们就怀疑刘长民与刘先之并非一人,然至今为止,学人大多不予细辨,著书论文之际,或兼取二说,或作模糊处理。唯郭彧先生对刘牧生平作了较为详尽的讨论[],力辨刘长民活动于北宋初年,刘先之活动于北宋中期,二者并非一人。这工作是很重要的,因为一旦辨明刘牧活动于北宋初年,那么邵雍先天学与刘牧图书学的关系问题,就凸显出来,宋初图书学的传承谱系就可重新讨论。有鉴于此,本文再提供一些材料,呼应郭彧先生。

《郡斋读书志》记载“吴祕献书”一事,是确定刘牧身份的关键材料。《郡斋读书志》著录:

《刘长民易》十五卷。右皇朝刘牧长民撰,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庆历初,吴祕献其书于朝,优诏奖之。

并说吴祕是刘长民弟子:

《郑扬庭周易传》十二卷。右皇朝郑夬扬庭撰,姚司宗谓刘牧之学受之吴祕,祕受之夬,夬又作《明数》、《明象》、《明传》、《明道次例》、《明范》五篇。

文中“受”当读为“授”。[]王应麟《玉海》则称吴祕是刘长民的再传弟子:

牧撰《易数钩隐图》,黄黎献受于牧,摭为《略例》一卷,《隐诀》一卷。吴祕受于黎献,作《通神》一卷以释《钩隐》,奏之,凡三十四篇。

黄宗羲《宋元学案·泰山学案》则认为黄黎献和吴祕同为刘长民弟子。总之,吴祕是刘长民晚辈已无可疑。吴祕献刘牧书以及自己解释《钩隐图》的著作于朝庭,据此可以判断刘长民卒于庆历以前。试想,刘长民曾任太常博士,他若健在,则他自己最适合解释《钩隐图》,不需劳烦吴祕作出三十四篇释文,亦不需假手吴祕献其著作于朝廷。吴祕诠释《钩隐图》并献书这件事只有一种解释是合理的,即庆历初年刘长民已然作古。

再考察刘先之。刘敏士所说的刘先之,是根据王安石撰写的一篇《墓志》。此《墓志》收于《临川集》。摘录如下:

治平元年五月六日,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尚书屯田郎中刘君,年五十四,以官卒。……君讳牧,字先之。……起家饶州军事推官。……范文正公至,君大喜曰:“此吾师也。”遂以为师。……及文正公安抚河东,乃始举君可治剧,于是君为兖州观察推官。又学《春秋》于孙复,与石介为友。……改大理寺丞,知大名府馆陶县。……通判建州。河阳宰相富公,以枢密副使使河北,奏君掌机宜文字。……通判青州……又通判庐州。……使江西。……除广南西路转运判官。……移荆湖北路,至,逾月卒。

《墓志》对刘先之生平重要活动作了颇为详尽的记载,却没有涉及易学。四库馆臣在《直斋书录解题》“《易数钩隐图》”条目下案语质疑:

今观《志》文所述,但言学《春秋》于孙复而已。当庆历时,其易学盛行,不应略无一语及之。且黎献之《序》称“字长民”而《志》称“字先之”,其果一人耶?抑二人耶?

《墓志》无一语道及易学,可看作刘先之不是《钩隐图》作者的铁证。

据《墓志》,刘先之生于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公元1011年),卒于北宋英宗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六月,范仲淹宣抚陕西、河东,刘先之受范仲淹举荐任兖州观察推官可能就在该年,此时他三十四岁。当吴祕在庆历初年献刘长民之书于朝廷时,刘先之还不到三十四岁。刘先之不会是刘长民。

有两则材料可进一步证明刘长民不是刘先之。材料之一,是宋咸的《王刘易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曰:“《易补注》十卷,又《王刘易辨》一卷。秘书丞宋咸贯之撰。……皇祐五年,表上之。”朱彝尊《经义考》介绍宋咸生平:“《闽书》:宋咸,字贯之,建阳人,天圣二年进士。”并摘录宋咸《王刘易辨·自序》:“近世刘牧,既为《钩隐图》以画象数,尽刊王文,直以己意代之。”宋咸的年纪大于刘先之,宋咸于天圣二年中进士时,刘先之才十四岁。宋咸在《自序》称“近世刘牧”而不称“当世刘牧”,表明此刘牧一定不是刘先之。材料之二,是李觏的《删定易图论》。李觏(1009—1059)于庆历七年(公元1047年)写成《删定易图序论》[],曰:“近世有治《易》根于刘牧者,其说日不同。因购牧所为《易》图五十五首,观之则甚复重。”李觏购得的《易》图是“根于刘牧”的“近世治《易》者”所传,说明李觏不但晚于刘牧,甚至晚于“根于刘牧”的“近世治《易》者”。李觏年长刘先之两岁,所说刘牧不可能是刘先之。

刘牧卒于庆历以前,这个事实,对朱震的易学传承谱系造成了冲击。《宋史·朱震传》载朱震《汉上易解》云:

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穆修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溉传许坚,许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穆修以《太极图》传周敦颐,敦颐传程颢、程颐。是时,张载讲学于二程、邵雍之间。故雍著《皇极经世书》,牧陈天地五十有五之数,敦颐作《通书》,程颐著《易传》,载造《太和》、《参两篇》。

朱震生于北宋神宗五年(公元1072年),卒于南宋高宗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政和年间举进士。在朱震开始学术生涯的时候,刘牧已辞世六十年以上。跨过这个不算短的时间追溯刘牧的师承关系,一旦资料不很丰富,就有可能把握不准。朱震的传承谱没有其它文献资料佐证,几乎是凭空飞来之物,所以宋史编纂者显得有些疑惑:“其论《图》、《书》授受源委如此,盖莫知其所自云。”

朱震所说传承谱系可整理为以下谱图:

种放的学问到周敦颐是再传,刘牧的年龄可作周敦颐的师长,却处于四传的位置,这不免让人怀疑。传承谱从种放到刘牧这一线,当是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对朱震这个传承谱系,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世或言刘牧之学出于谔昌,而谔昌之学亦出种放,未知信否?”早已有疑。

刘牧卒于庆历之前,比胡瑗(993—1059)早去世十八年以上。胡瑗的寿数为六十七岁,按正常情况推算,刘牧生年应早于胡瑗。刘牧和胡瑗都曾官任太常博士,两人的易学,是宋初易学中颇具影响的两支。胡瑗精通《五经》,著有《周易口义》,说《易》以义理为宗,弟子众多,其中不乏程颐那样的高徒。刘牧专攻易学,著《刘长民易》、《易数钩隐图》,以河图、洛书之说著称于世,其亲传及再传弟子的著作见于历代书目。庆历初年,吴祕献刘牧一派易学著作于朝廷,得到宋仁宋优诏奖励。当世学者李觏、宋咸著书评论刘牧易学,阮逸伪著《关朗易传》以攻击刘牧易学,坊间则流传着多个版本的《钩隐图》。凡此种种,都是一派学说风靡一时的景象。

当刘牧图书学流行之际,北宋五子中最年长的邵雍年方三十左右,被后人奉为理学开山的周敦颐只有二十余岁,他们接触到刘牧的图书学,乃至受到图书学的影响,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这时,《宋史》关于邵雍的一段记载就有了特殊意义。《宋史·道学传》云:

北海李之才摄共城令,闻雍好学,尝造其庐,谓曰:“子亦闻物理性命之学乎?”雍对曰:“幸受教。”乃事之才,受河图、洛书、宓羲八卦六十四卦图像。之才之传,远有端绪,而雍探赜索隐,妙悟神契,洞彻蕴奥,浩博,多其所自得者。

刘牧以讨论河图、洛书著称于宋初,他的图书学派风靡于邵雍青年时代,而李之才传授给邵雍的学问中,赫然包括着河图、洛书,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综言之,刘先之不是刘长民。朱震所述北宋图书学传承谱系不可靠。《钩隐图》的作者刘牧是北宋初期人物,不是北宋中期人物。他卒于庆历之前,其活动年代比宋初三先生要早,当是宋明儒学的创始者之一。

二、刘牧的学术渊源

《系辞上传》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易学家追问:河图、洛书为何物?圣人如何则之?对这两个问题作出回答,形成了图书学。考察刘牧以前图书学的历史,可以看到两种传统的并存。第一个是“天降祥瑞”的传统,认为河图、洛书是天降神物,侧重回答“河图、洛书为何物”,较早的代表人物是孔安国,最富魅力的图式是九宫图。第二个是“以数明理”的传统,用天地之数和五行之数解剖河图、洛书,主要回答“圣人如何则之”,较早的代表人物是刘歆,核心图式是“天地五行生成配合图”。刘牧以前,“天降祥瑞”的传统主导着图书学,刘牧以后,“以数明理”的传统开始独步天下。这个转变,归功于刘牧。

首先讨论“天降祥瑞”的传统。孔安国说:“圣人受命,则凤鸟至,河出图,洛出书。河图,八卦是也。”[]这是沿用《尚书·顾命》以河图、洛书为祥瑞宝物的旧说,可看作“天降祥瑞”传统的滥觞。东汉时期,谶纬泛滥,河图、洛书受到空前关注,“天降祥瑞”派图书学发展到极致。例如,《龙鱼河图》曰:“伏牺氏王天下,有神龙负图出于黄河。法而效之,始画八卦。推阴阳之道,知吉凶所在,谓之河图。”《尚书中候》曰:“伏羲氏有天下,龙马负图出于河,遂法之画八卦。又龟书,洛出之书也。”《春秋纬》曰:“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成。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其文甚多,不能遍举,详见安居香山、中村璋八先生所编《纬书集成》。这一传统,或以河图、洛书为八卦、九畴,或以河图、洛书为图形,或以河图洛书为神圣书册。其中以河图、洛书为某种图形的说法最具生命力,对后世的影响也最大。唐代孔颖达《周义正义卷首》延用“图形说”曰:“伏牺德合上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河图、洛书,伏牺则而象之,乃作八卦。”宋代邢昺《论语疏·子罕篇》延用“图形说”曰:“龙马衔甲,赤文绿色。甲似龟背,袤广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録记兴亡之数。”说明其影响直至宋初。

在“天降祥瑞”派各种图形中,最为后人称道的是九宫图。《古文尚书传·洪范篇》说:“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有数至于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这思想一直流传下来,反映在《遗论九事》里,《遗论九事·太皡氏授龙马负图第一》说:

昔伏羲氏之有天下,感龙马之瑞,负天地之数,出于河,是谓龙图者也。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与四为肩,六与八为足,五为腹心。纵横数之,皆十五。

并录有黑白点图式:

图一:《遗论九事》河图图式

九宫图是很古老的图式,在西汉曾以九宫占盘的形式广泛流行,在《易纬·乾凿度》中以“太一下行九宫”的形式出现,《黄帝内经》用以预测疾病,唐代成玄英著有《周易流演》,内容是“错综六十四卦,演九宫以直年月,推国家之吉凶”[]。依九宫图式设计的九宫占盘,可能被认为和蓍草、神龟一样具有神性。《古文尚书传》指认它为洛书,《遗论九事》指认它为河图,当是认为它有沟通人神的神圣属性。

接下来讨论“以数明理”的传统。这一传统的较早代表人物是古文经学的创始者刘歆。《汉书·五行志》曰:

《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刘歆以为伏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

在儒家经典中,《周易》言八卦,《尚书》言五行,刘歆以《周易》和《尚书》互证,沟合八卦与五行,很有新意。这做法反映了《春秋》左氏学派的学术主张,《汉书·五行志》讨论《春秋·昭公九年》“夏四月,陈火”时,引用左氏派之《说》,曰:

天以一生水,地以二生火,天以三生木,地以四生金,天以五生土。五位皆以五而合,而阴阳易位,故曰:“妃以五成”。然则水之大数六,火七,木八,金九,土十。故水以天一为火二牡,木以天三为土十牡,土以天五为水六牡,火以天七为金四牡,金以天九为木八牡。

左氏派取《洪范》五行数和《吕氏春秋》四时数,补足没有出现的土数“十”,使源于《洪范》并被《吕氏春秋》发展了的“五行数”达到十。然后融汇“五行数”与《周易》“天地数”,提出“天一水、地二火,天三木,地四金,天五土”等名称。再依天尊地卑、五行相克原理,以水一为火二之雄,木三为土十之雄,土五为水六之雄,火七为金四之雄,金九为木八之雄,配匹十数。这个配匹方案标志着源于《洪范》的“五行数”与源于《周易》的“天地数”的初步融合,是左氏派引《洪范》解《周易》的一个具体事例。其称一、二、三、四、五为“生数”,六、七、八、九、十为“大数”,当是五行生成数的前身。

西汉末年,扬雄依《洪范》和《吕氏春秋》之“九数”,提出了一种与左氏派之《说》相似的配匹方案。他在《太玄数》中将一至九数分阴分阳,交错结合:

三八为木,为东方,为春。……四九为金,为西方,为秋。……二七为火,为南方,为夏。……一六为水,为北方,为冬。……五五为土,为中央,为四维。

与左氏派的方案相比,有三点不同:第一,它没有融入“天地”之说,可看作是“五行数”的延伸。第二,它的数字配匹方法与左氏派不同。第三,它标定了方位,这是左氏派没有指出的。由于扬雄标定了方位,故可制成图二。

图二:扬雄五行配合图

扬雄之后,东汉郑玄曾述另一种配匹方案,可看作左氏派方案与扬雄方案的综合。郑玄云:

数若止五,则阳无匹偶,阴无配义,故合之而成数也。奇者,阳唱于始,为制为度。偶者,阴之本,得阳乃成。故天以一始生水于北方,地以其六而成之,使其流润也。地以二生火于南方,天以七而成之,使其光耀也。天以三生木于东方,地以其八而成之,使其舒长盛大也。地以四生金于西方,天以九而成之,使其刚利有文章也。天以五合气于中央生土,地以十而成之,以备天地之间所有之物也。合之,则地之六为天一匹也,天七为地二偶也,地八为天三匹也,天九为地四偶也,地十为天五匹也。[]

此方案,依“交易”、“配合”、“生成”三条主要原则,将阴阳、奇偶、天地、五行、生数、成数、方位等要素完美配合,标志着源于《洪范》的“五行数”与源于《周易》的“天地数”结合的最后完成。郑玄所述的方案可制成图三。

图三:郑玄天地五行生成配合图

比较“天降祥瑞”和“以数明理”两个传统,第一种讲祥瑞符箓,汲汲于龙马、神龟,或天降神册,不能脱离神秘意味,有浓厚的自然崇拜倾向。第二种讲天地之数、五行之数,用数理构建宇宙论系统,洋溢着理性精神。

刘歆沟合《周易》和《尚书》诠释洛书,开创了图书学“以数明理”的传统。然而,刘歆之后,“天地五行生成配合说”一度游离了图书学领域。例如,郑玄熟谙“天地五行生成配合说”,但他诠释《系辞传》“河出图、洛出书”却采用了“天降祥瑞”的观念。又例如,《遗论九事》以“天地五行生成配合图”解释《系辞传》“大衍之数五十”章,却没有用以诠释“河出图,洛出书”章。因此,从东汉到宋初,“天降祥瑞”观念在图书学中长期居于主导地位。这一传统对“河图、洛书为何物”有所解答,却几乎未曾涉及“圣人如何则之”的问题。

北宋初年,刘牧遥承刘歆,使“以数明理”的传统重归图书学。他继承和发展了“以数明理”的传统,用数的组合与变化解剖河图、洛书,着重回答了“圣人如何则之”问题,开创了图书学的新时代。其一,他恢复刘歆以《洪范》解洛书的传统,确定“天地五行生成配合图”为洛书。其二,他抽取“天地五行生成配合说”中的“交易”、“生成”、“配合”诸原则,解剖被“天降祥瑞”派作为天降神物的九宫图(河图),完成了从太极,到两仪,到四象,再到八卦、九畴的推演过程,给所谓天降神图以理性解释。其三,他提出“形由象生,象由数设”[],作为图书学的理论基础,图书学的理论水平有了质的飞跃。这三点当中的第一点,有必要略费笔墨加以说明。首先,刘牧指认“天地五行生成配合图”为洛书,说明他与《遗论九事》继承了不同的传统。《钩隐图·龙图龟书论》设问曰:

《春秋纬》曰“洛书六篇”,孔氏云“洛书,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有数一至九”,今代之所传龟书,惟总五行生成之数,未知孰是?

问者引《春秋纬》和《古文尚书传》关于洛书的两说质问道:“以前或以洛书为六篇书册,或以洛书为九宫。为什么今天所传的洛书却是五行生成之数呢?”意谓刘牧指认“五行生成数”为洛书,与以往的成说不同。查《遗论九事》,是以“天地五行生成配合图”作为“大衍之数五十”的图式,没有指出它与洛书的关联。以“天地五行生成配合图”为洛书,是《易数钩隐图》与《遗论九事》属于不同传统的标志。其次,刘牧直接取用由文字构成的“天地五行生成配合图”作为洛书,没有把它改造成后世所传的五十五数黑白点图式。刘牧说:

河图,八卦垂其象也,故可以尽陈其位。

洛书,五行含其性也,必以文字分其类。[]

意谓,河图为象,可以用黑白点图“尽陈其位”,洛书为形,不能用黑白点图表示之。这是明确宣称洛书不能脱离文字。后世所传黑白点图式的“洛书”不符刘牧本意。

刘牧大大发展“以数明理”传统,从此终结了“天降祥瑞”观念在图书学中的主导地位。

三、《易数钩隐图》的先天学

提起先天学,人们常会想到邵雍,视之为先天学的创始者。实际上,《易数钩隐图》已经建立了一种先天数学,应当是宋明先天象数学的雏形。

“先天”一语,出自《周易·文言传》:“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文中天、地对举,天即自然在上之天。所谓先天,即“在天之先”。这一在天之先的东西为天所“弗违”,显然是指天道。大人把握天道,倡始肇物,天亦成之,故称“先天而天弗违”。大人观日月星辰之动,察四时风气之变,顺之而行,则为“后天而奉天时”。所以,先天就是把握天道,后天就是把握天象。就易学论,所谓先天,即追问《易》卦所自来;所谓后天,即发挥《易》卦以应事物。即是说,先天学明《易》卦之体,后天学明《易》卦之用。即此而论,汉代孟喜、京房的卦气学说,以及郑玄的爻辰说、虞翻的纳甲说,是以卦象附会天象、地形、昼夜四时之变,其理论是建立在八卦成立之后,应看作是后天之学。与之相对,刘牧的图书学和邵雍的物理学以追究八卦所自来为标的,应看作是先天之学。

刘牧的先天学,以先天数为基础。在刘牧以前,《左传》提出的“有形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一直是象数学的基点。《左传·僖公十五年》韩简曰:

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

这个“形、象、数”的次序,颇被后人接受。《史记·律书》说“神生于无,形成于有,形然后数”,是延承这一思想。刘歆《三统历谱》直接引用了这段文字。萧吉《五行大义》序曰“象则有滋,滋故生数”,亦脱胎于此。按此说法,形是事物之形,象是事物之象,数是事物之数,形、象、数完全落在物之后。显然,此种象、数观念下的象数学,不大可能具有先天学性质。基于对象、数的低下理解,两汉象数学家关于数的推衍和讨论确实不能摆脱昼夜、四时、十干、十二支、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宿等后天事物的左右。

魏晋时期,玄学派易学使数的地位得到了提升。讨论这一时期的易学,需要提到三个人物,即管辂、何晏和王弼。管辂生于汉献帝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卒于魏高贵乡公甘露元年(公元256年)。《三国志》有《管辂传》,裴松之注又大量引用了《管辂别传》。从两《传》可知,管辂一生的业绩有三项:官至少府丞,跻身名士行列,以其象数名噪当世。关于管辂跻身当世名士行列,有三件例证。第一件,是其年少时造访琅邪太守单子春,饮清酒三升,“唱大论之端,遂经于阴阳,文采葩流,枝叶横生,少引圣籍,多发天然”,“于是发声徐州,号之神童”[]。第二件,是管辂拜会时任冀州刺史的名士裴徽,“一相见,清论终日,不觉罢倦。天时大热,移床在庭前树下,乃至鸡向晨,然后出。再相见,便转为钜鹿从事。三见,转治中。四见,转为别驾。”[]第三件,是当时玄学领袖何晏公开宣称不解《易》中九事,管辂初见何晏,即“共论《易》九事”,竟然“九事皆明”,何晏叹道:“君论阴阳,此世无双!”[]管辂受到玄学领袖的推崇,俨然为玄学派的重要人物。管辂一生与数结下了不解之缘,《管辂别传》不厌其烦地记载了管辂论数、用数的情况。他不仅从理论角度提高了数的地位,还以占筮的方式实践数,以宗教般的信念宣传数。例如,他竟认为:

夫得数者妙,得神者灵,非徒生者有验,死亦有征。是以杜伯乘火气以流精,彭生托水变以立形。是故生者能出亦能入,死者能显亦能幽,此物之精气,化之游魂,人鬼相感,数使之然也。[]

管辂一生高唱“数”理,对上层政治人物,学术领袖人物,以及世俗社会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为确立世人对数的信仰做出了重要贡献。

何晏大王弼二十岁,《文心雕龙·论说篇》曰:“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正始初期,何晏的影响要大于王弼。在何晏究心易学时,王弼的易学著作可能还不为世人所熟悉。何晏和管辂的易学,几可说是王弼之前玄学派易学的代表。何晏与管辂以玄谈的方式论阴阳之数,数成为玄学家清谈的内容之一,这无疑会使数的地位得到提升。

在何晏和管辂稍后,王弼把玄学派易学推到了顶峰。王弼著《周易大衍论》,专门讨论易数。《五行大义》录韩康伯注《系辞上传》“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引用了王弼《周易大衍论》的部份内容:

王曰:谓水在天为一,在地为六,六一合于北;火在天为七,在地为二,二七合于南;金在天为九,在地为四,四九合于西;木在天为三,在地为八,三八合于东;土在天为五,在地为十,五十合于中。故曰“五位相得而各有合”。

王弼又解释“大衍之数”说:

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系辞上传》韩注引)

王弼从本体角度论数,极大地提高了数的理论地位,为刘牧建立先天象数学准备了条件。

发源于刘歆和左氏派的《周易》数学,在魏晋时期得到提升,到梁隋之际,出现了论数的集成之作,即萧吉的《五行大义》。《遗论九事》可视为《五行大义》的近属。

到宋初,《周易》数学历经千余年的发展,已经达到突破其自身局限的时候。刘牧遂将《春秋》左氏学派的“形、象、数”次序调整为“数、象、形”次序:

夫卦者圣人设之,观于象也,象者形上之应,原其本则形由象生,象由数设,舍数则无以见四象所由之宗矣。[]

其中“象由数设”,可称为“数象论”;“形由象生”可称为“象形论”。在《左传》,形在最上,象、数次之。刘牧的理论则完全倒置了《左传》的次序,数、象皆位于形之上。刘牧给数、象、形赋予了新的内涵。

刘牧对象的理解远远超过了《左传》的“物象”的水平。他对象与形作了严格界分,首先,以两仪为象,以天地为形,认为象的地位高于天地。《钩隐图·太极生两仪第二》说:

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一气所判,是曰两仪。《易》不云乎天地,而云乎两仪者何也?盖以两仪则二气始分,天地则形象斯著。……夫气之上者轻清,气之下者重浊。轻清而圆者,天之象也。重浊而方者,地之象也。兹乃上下未交之时,但分其仪象耳。若二气交,则天一下而生水,地二上而生火,此则形之始也。

其二,又以四象为象,以五行为形,认为象的地位高于五行。刘牧认为,四象之生数为一、二、三、四,它们生出四象之成数六、七、八、九。四象成数又称老阴、少阳、少阴、老阳,它们生出八卦。五行之生数为一、二、三、四、五,成数为六、七、八、九、十,五行之生数生五行之成数。同样是一、二、三、四、六、七、八、九之数,论象时称为四象,论形时则称为五行,丝毫不能混淆,其关键在于五、十是否参与: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则地六而上谓之道,地六而下谓之器也。谓天一、地二、天三、地四,止有四象,未著乎形体,故曰“形而上者谓之道”也。天五运乎变化,上驾天一下生地六,水之数也;下驾地二上生天七,火之数也;右驾天三左生地八,木之数也;左驾地四右生天九,金之数也;地十应五而居中,土之数也。此则已著形数,故曰“形而下者谓之器”。[]

刘牧批评孔颖达“金木水火为四象”的说法,认为它未能区别象与形:“金木水火有形之物,安得为象哉!”[]

其三,又以河图为象,洛书为形。《钩隐图·七日来复·论中》曰:

见乃谓之象,河图所示以其象也。

形乃谓之器,洛书所以陈其形也。

河图陈四象而不言五行,洛书演五行而不述四象。

其四,还以八卦为形:

五行成数者,水数六,金数九,火数七,木数八也。水居坎而生乾,金居兑而生坤,火居离而生巽,木居震而生艮。(巳)[四象]居四正而生乾坤艮巽,共成八卦也。[]

由于金木水火为“形”,则此处所生之八卦为“形”无疑。[]

综结刘牧的数、象、形观念,结论如下:第一,形由象生,象由数设。第二,数、象在八卦之先。第三,数、象在天地之先。第四,河图为象,洛书为形。一方面,数在天地、八卦、河图、洛书之先,另一方面,数的运动和组合可生成天地、八卦、河图、洛书。一部《钩隐图》,其主要内容是讨论“数”如何生成天地、八卦、河图、洛书。因此,《钩隐图》的数,及其所述由数组合生成天地、八卦、河图、洛书的过程,不论从宇宙论的角度看,或单纯从易学的角度看,都属于先天学范围。

四、附论:《遗论九事》为刘牧以前的图书学文献

《四库全书》所收《易数钩隐图》附有《易数钩隐图遗论九事》,仔细对比《钩隐图》与《遗论九事》,发现两者的观点有诸多不同,不可能出自一人之手。《遗论九事》应是刘牧传自前人的资料,是《钩隐图》的思想来源之一。郭彧先生《续四库提要辩证》曾论及此点[]。笔者不揣冒昧,附论如下。

附论之一,《钩隐图》与《遗论九事》是两部著作。《四库提要》说:“《遗论九事》……本别为一卷,徐氏刻《九经解》附之《钩隐图》末,今亦仍之。”清初朱彝尊《经义考》记载了两书分别刊行的情况:

刘氏(牧)《新注周易》宋志十一卷(佚)、《卦德通论》宋志一卷(存)、《周易先儒遗论九事》一卷(存)、《易数钩隐图》宋志一卷(存)。

朱彝尊的记载,与宋绍兴年间《秘书省续编四库阙书目》的记载颇为相近:

刘牧注《周易》十卷,刘牧撰《周易先儒遗事》一卷,刘牧撰《卦德统论》,刘牧撰《钩隐图》三卷。

《遗论九事》单独刊行时,或称为《周易先儒遗论九事》,或称为《周易先儒遗事》。书名中出现“先儒”二字,表明它是后人整理并刊印的前人著作。

附论之二,有种种理由可以判定《遗论九事》不可能出自刘牧之手。例如,《钩隐图》严格区别四象与五行,这是刘牧图书学的基本出发点,是以河图为象,以洛书为形的“图九书十说”的立论前提。《遗论九事》在这一关键问题上与《钩隐图》不能一致。《遗论九事》有云:

原夫八卦之宗,起于四象。四象者,五行之成数也。水数六,除三画为坎,余三画而于亥上成乾。金数九,除三画为兑,余六画布于申上成坤。火数七,除三画为离,余四画布于巳上成巽。木数八,除三画为震,余五画布于寅上成艮。此所谓四象生八卦也。且五行特举金木水火而不言土者,各王四时也。然圣人无中得象,象外生意,于是乎布画而成卦,营策以重爻。[]

其中的部份思想亦见于《钩隐图》:“水居坎而生乾,金居兑而生坤,火居离而生巽,木居震而生艮。”[]但仍有两个分歧。第一,《钩隐图》断言“形由象生,象由数设”,《遗论九事》却以为“无中得象,象外生意”。第二,《钩隐图》严格区别四象与五行,《遗论九事》则以金木水火为四象。《遗论九事》的观点正是《钩隐图》严厉批评过的观点。

又例如,《钩隐图·大衍之数第十五》与《遗论九事·大衍之数五十第十三》都是讨论“大衍之数”的专章。两者都认为“大衍之数”是由“天地之数”减五而来,但各有不同的解释。其一,《钩隐图》则认为“天五退藏于密”;《遗论九事》则认为,五十减五,是由于“五位父母密藏五子之用”。其二,《钩隐图》则认为,“天五”藏在七九六八四象之中,四象均含“天五”;《遗论九事》则认为“五子”藏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五行各藏“一”。其三,《钩隐图》以点画图,作为“大衍之数”的图式(见图四);《遗论九事》则用“天地之数生合五行图”,为“大衍之数”的图式(见图五)。

图四图五

又例如,《钩隐图》与《遗论九事》关于“其用四十有九”的认识也有分歧。《遗论九事》以“虚一不用”释之:

大衍之数五十……虚天一而不用,象乎太极,而神功不测也。[]

其说合乎西汉以来的传统意见。《钩隐图》则不同意“虚一之数为太极”的成说:

韩氏注以虚一为太极,则未详其所出之宗也。……若以太极为虚一之数,则是大衍当用五十有四也。[]

并且阐述自己的意见说:

天地之数十有五居其内,而外斡五行之数四十也。今止用四十有九者何也?盖由天五为变化之始,散在五行之位,故中无定象,又天一居尊而不动,以用天德也。天一者,象之始也,有生之宗也,为造化之主,故居尊而不动也。[]

《钩隐图》与《遗论九事》在“数象”、“象形”、“大衍之数”、“大衍之图”、“太极”等方面的分歧,说明《遗论九事》与《钩隐图》的理论基础有明显差别,具体意见相龃龉,绝非出自刘牧之手。

附论之三,刘牧与《遗论九事》的关系。《遗论九事》保留了前人的“金木水火为四象”说、“虚一之数象太极”说,以及“天地之数生合五行图”,这些观点已被刘牧批判和发展,所以《遗论九事》也不大可能是刘牧后学所制。《遗论九事》虽非刘牧著作,但它是《钩隐图》的直接思想来源之一。《遗论九事》第一章即《太皡氏授龙马负图》,即为刘牧《钩隐图·龙图龟书论》所谓的龙图。《遗论九事》第三章《大衍之数五十》的“天地生合五行图”,被刘牧取为洛书。《遗论九事》第六章《复见天地之心》说:“子午相去隔亥上之六则六日也,六乃老阴之数,至于少阳来复,则七日之象明矣。”这个思想也被吸收在《钩隐图》第四十六章《七日来复》中:“天有十日,阳上生也,至七为少阳。”此外,《钩隐图》的《七日来复》图来自《遗论九事》的《复见天地之心》图,《钩隐图》的《乾为阳》图、《坤为阴》图、《离为火》图、《坎为水》图、《兑为金》图、《震为木》图,则来自《遗论九事》的《辨阴阳卦》图式。《钩隐图》汲取了《遗论九事》的精华,同时舍弃了其中的杂说,是对《遗论九事》的继承和发展。从《遗论九事》到《钩隐图》的承和变,反映了图书学形成期的部份历史,也体现出刘牧个人对图书学的贡献。

(该于詹石窗先生主编,香港蓬瀛仙馆主办《道学研究》第2辑。)

参考文献:

1.朱伯崑:《易学哲学史》,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

2.张其成:《易图探秘》,北京:中国书店,1999年版。

3.李申:《易图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4.刘牧:《易数钩隐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詹石窗:《易学与道教思想关系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