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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事法历史

刑事法历史

【摘要】历史分析,作为法学重要的研究方法之一,对于刑事法研究具有积极意义。对中国当代刑事法进行历史分析,并非去发现所谓的“民族精神”,而是寻找刑事法律制度得以形成的脉络,以及在法制演进中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因素。在刑事法学研究中运用这种分析方法,具体表现为历史比较研究、历史的社会研究以及历史的价值研究。对中国刑事法发展作历史研究,应区分不同时代,并有目的性地进行研究,进而挖掘其中可为当代刑事法发展利用的有益因素。

【关键词】历史分析;刑事法发展历史分期;刑事法的社会分析

【英文摘要】Asoneofthekeymethodologies,thehistoricalanalysisisveryimportanttotheresearchoncriminaljustice.Usingitonthecurrentcriminaljusticeisnottodiscoverthe“Volksgeist’,buttoexploretheruleoftheformationofthecriminaljusticesvstem,andthepolitical,economicalandculturalelementsintheprocessoflegalsystem.Themethodologyincriminaljusticefieldcanincludethehistoricalcomparativestudy,historicalsocialstudyandhistoricalvaluestudy.ThesestudiesonthedevelopmentofChinacriminaljusticeshouldbedoneaccordingtodifferentperiodswithapparentorientations,andbythiswaythebeneficialfactorswouldbefoundoutwhichcanbeusedforthecurrentcriminaljustice.

【英文关键词】historicalstudy;periodsofthedevelopmentofcriminaljustice;socialstudyoncriminaljustice

历史分析方法,向来为刑事法学研究所提倡,在诸多经典教材的绪言中都会提及。然而,如何利用这一方法进行分析,如何以之为利器来论证刑事法学具体问题研究结论的合理性或正当性,在现有研究中却属于薄弱环节[1]。进入21世纪以来,在关于死刑控制、和谐社会与刑事法制、刑事和解、宽严相济的刑事政策等问题的研究中,很多学者在研究中,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将研究的视野延伸到中国古代刑法史,以此来说明或者阐释古代先哲的刑法思想或者制度设计对今天的启示[2],或者探讨今天的刑事司法制度的历史传承关系[3],这样的研究即体现着历史分析方法的运用。不过,这些研究中存在的问题仍值得思考,这就是:无论是思想,还是制度,都存在于特定的社会背景中,仅仅是以表述或者设计的相似I生来说明观念或制度上的传承关系,显然犯了传统学术所批判的“附会”的毛病。所谓中国刑事法制现代化的过程,基本是向西看的过程,但是,即便在今天,法律移植仍受到一定范围的质疑,自上而下的法制化经常会碰撞以中国国情和文化特殊为借口的礁石,因此,自觉地回溯中国古代乃至近、现代刑事法制的脉络及思想与社会背景,对于今天刑事法制的继续建设显然仍是十分重要的,如此可以为解决法律移植的不适应症寻找土壤构成的异质成分。在提倡历史分析的同时,提升这一研究方法的技术水平同样是十分重要的。本文要探讨的是:历史分析的正当性,历史分析如何进行以及对中国古代、近代和现代刑事法制进行历史分析的方法运用问题。

一、历史法学派与历史分析:居于基本方法地位的历史分析法

历史分析方法,在中国当代刑法学中处于基本方法地位,与(逻辑)分析的方法、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比较的方法并列。何以促成其获得这样一种地位?以我国刑事法学的发展看,应是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哲学方法论的体现[4]。然而,从法学学科的知识传承看,历史分析取得这一地位,似乎更应追溯到历史法学派那里,尽管马克思曾经无情批判过这一在19世纪曾一度占上风的法学流派[5]。{1}3

作为历史法学派的首要原则,它认为法律是发现的,而不是制定的;这就是说,它是一种关注现代法律中传统因素的理论,{2}23进而反对全然不顾传统这一因素并且相信只凭法律理性的努力便能够虚构出法律的做法。历史法学派的代表人物萨维尼在他那本经典的小册子《论立法与法学的当代使命》中阐述了这一学派的基本观点:法不是理性的产物,而是在历史中取支配作用的“民族精神(Volksgeist)”之化身,他否认存在一种不变的,适于所有民族的共同之法,因为每一民族有自己独特的个性,自己独特的“民族之魂”;{3}89“民族的共同意识乃是法律的特定居所”;{4}9“法律首先产生于习俗和人民的信仰,其次乃假手于法学——职是之故,法律完全是由沉潜于内、默无言声而孜孜砣砣的伟力,而非法律制定者的专断意志所孕就的。”{4}11萨维尼过于强调习惯法的作用和地位,而且还以习惯法的重要性为由,坚决反对编纂统一民法典,由此显现历史学派政治态度上的保守主义倾向。{5}56黑格尔也曾批评历史法学派的说法“不仅是侮辱,而且还含有荒谬的想法”[6]。{6}220—221

历史法学派是作为古典自然法学派的对立面而产生的:古典自然法学派认为,法律的基本原则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同的;而历史法学派却认为法律制度具有显著的民族特征。博登海默认为,“古典自然法——基本上作为一种革命的理论——面向未来,而历史法学——作为一种反对革命的理论——则面向过去”。{7}84如是以观,历史法学对于法制进步而言,表现出一种反动的倾向;而“如果法律效力的建立主要是遵循‘民族精神’而否认政治的形成和调控作用,这种观点可能不具有说服力”。{8}208然而,对于法学研究而言,关注人类行为规则形成背后的特定社会因素,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古典自然法也好,还是今天对自然法思想仍有偏好的学者也好,都有过于理想化的倾向,因为个人的理性表达能否实现并不决定于个人意志,而个人理性能在多大程度上去缔造或者改变一个社会规则的主体部分,确实值得怀疑;更何况,即便认同法律基本原则无处不在,那么对于它们的载体仍需要认识,就像透明的空气也是以物质形式出现的。历史法学派遭到的无情批判,丝毫没有掩盖这一学派的历史贡献,它促使研究者对法律进行必要的历史分析,以揭示法律背后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因素。

庞德在比较分析法学派和历史法学派时曾指出,两个学派尽管围绕法律性质、立法性质以及法律权威的基础等方面进行论战,但是,这些问题从终极的角度来看,它们对稳定与变化——一般安全与人类个体生活——之间的协调问题具有影响[7]。{2}3法律制度总要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而如何发展,如何保证其合理的发展方向?仅仅靠理性是无法实现的,而是需要进行全面的经验观察和历史分析。不能了解历史,也就不能真的了解现在,更难以准确地把握未来。进行历史与现今的比较,可以发现得失,为今后的选择提供参考物。当然,仅仅作现象的比较是远远不够的,重要的是要进行全面的解构,比较不同制度模型中的常量与变量:常量就是某一制度存在中的稳定力量,变量则引起某一制度延续中的变动力量;稳定力量往往和传统连接起来,而变动力量则与权力者的价值选择相联系。

马克思说:“极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出现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这些发展过程中的每一个都分别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们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容易地找到理解这些现象的钥匙。”{9]453这提醒我们,对于法律制度的纵向性比较研究的重要性。就中国1978年恢复法制以来近30年的发展为例,在经历由计划经济——有商品的计划经济——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的几个跨越后,在理解一些具体法制制度,乃至某些行为的合法性方面,其结论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答案。在这个过程中,“(政治+经济)v.法律”的过程中,后者始终处于被决定的地位,不仅表现在立法上,也同样表现在司法上。对于如此变化的解读,如果不立足于历史研究的话,很难准确发现法律制度演变的动力来源。如此历史研究,也被描述为对法制制度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我们应该看到,法律制度得以形成、运作背后的权力博弈,如此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待法律制度的运作过程中的权力运作活动[8]。{5}48

在今天看来,历史法学派早已是昔日黄花;历史研究也只是法学方法论之一种。{5}61然而,历史法学派提出一些观点对于如今的刑事法学研究仍有积极借鉴意义,正像伯尔曼所说:“历史主义是过去的回归,历史性则注重社会文化,包括法律文化在内从过去到未来的连贯性。用一位杰出的当代历史学家的话说就是,‘传统是死者的活的信仰,传统主义则是生者的死的信仰’。”{10}23这一意义集中体现在,要对当代法制所根植的社会传统和文化进行分析。历史法学派认为,现行法与其产生历史以及时代的社会、经济、精神、文化和政治的潮流紧密相连。任何法律制度都是其共同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它同样也对共同文化的历史产生着作用。{8}208中国全面接受西方的时间只有100多年的历史,即便在今天,南橘北枳之类的水土不服现象仍大量存在。民间纠纷的解决(包括可能已经构成犯罪的)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通过法制的途径解决[9],这可以提醒我们,中国传统社会解决纠纷的方式仍旧顽强的存在着。如果缺少对当今社会调整模式的历史性解剖,一些根源性问题很难被真正发现,而现代法治建设可能就是做“一锅夹生饭”。

二、刑事法的历史分析与历史解释

对中国当代刑事法进行历史分析,并非去发现所谓的“民族精神”,而是寻找刑事法律制度得以形成的脉络,以及在法制演进中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因素。这种研究当然不是简单的、“流水帐”般地去罗列法律形式的变化,而是要挖掘制度背后的权力运作关系:主体选择、对象以及相互的影响。实现这一目的的历史分析研究,则应考虑三个方法的综合运用:

(一)历史比较研究,即纵向对历史与现今的相似制度进行比较研究。这种研究方法主要是形式意义上的,而其中文本比较占了很大比重。在现有的研究中,比较新法、旧法之间差异,往往利用这种方式来进行。这种方法是历史分析中比较基本的方法,也是目前对刑事法进行历史分析最为常见的。在1997年新刑法颁布后,最初阶段的研究很大程度集中在新、旧法的比较上。在司法解释的研究方面,以历史的视角来考察现行司法解释的适用范围,则可以比较清楚地把握新的司法解释所规范的内容。当然,这种比较研究,如果只停留在文字表述,就显得过于简单而直白了,因而即便是文本研究,也要从文本的形成、形式以及辅助文献中去挖掘文本背后的含义。就刑法而言,如果只是比较某个条文在新法、旧法中的不同,即是一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研究态度;重要的是,要解析新法作出修改的根据是什么。文本研究,也是要挖掘更深层次的东西,而不是停留在表面玩弄文字游戏。透过文本看到文本背后的东西,对于更好地解读文本具有积极意义,同时又可以比较清晰地检讨新、旧更替所引起的社会调整范围的变化和伸缩。

(二)历史的社会研究,即对刑事法的某一制度的历史形态所存在的社会背景进行研究。康德认为,关于“自然的”,也就是说正当法(richtigesRecht)的普适性问题,它的每一个答案都只对特定的社会状态,只对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民族才能有效适用。{11}18一项制度的形成、发展乃至衰落,一般来说,是特定社会政治、经济状况在法律层面的反映,因而对刑事法进行历史的社会研究,一方面可以认识其作为基础的社会现实如何,从而分析权力运作中的作用与反作用状况,另一方面与当下社会现实进行比较,以分析现行制度应当如何产生以及走向。这里可以举刑事和解的例子:刑事和解可以看作是中国土生土长的恢复性司法;关于恢复性司法,Braithwaite在总结其悲观一面中曾经提到,恢复性司法的实践依赖于在文化上不符合工业社会的社区类型。{12}79—102这一悲观的提示,同样在刑事和解中存在,对于比较稳定的社区(包括农村)内部发生的纠纷,以刑事和解的方式来解决比较妥当,而对于处于流动状态的人员之间或者与处于稳定状态社区发生的纠纷,以其来解决问题就值得怀疑,因为加害人与受害人之间缺少人际的信赖基础,加害人如果被免予刑事追究,其是否能够受到必要的社会监督也是疑问。现有研究,很容易使人感到,现在所谓的刑事和解是中国古代调解制度或者“和合”文化的复兴,然而,中国古代社会基层组织结构是封闭的,并以宗法制度作为维系的基础,而当代社会则是工业社会,其标志之一是人获得流动的自由[10]。刑事和解用诸“熟人社会”无可厚非,而用诸“陌生人社会”则似乎力有不逮。当然,这里并不是说,刑事和解应当被放弃,而是说,要看到在当今社会中其具有明显的局限性。

(三)历史的价值研究,即对不同历史时期的刑事法所体现的价值以及当时立法者(统治者)在制定、修改刑事法所进行的价值选择予以分析。特定主体有其特定的价值,而这又受到时代和环境的影响。即便诸特定主体都提倡同样的价值,但是其具体内容也可能不同。所谓正义、自由、平等、秩序,实际上仍指向一种状态,而这种状态仅仅靠一个“空核”的概念是无法为人所知的,只有大致地描述出一种模型,这种状态才可能真正为人所知。法的价值也是如此,当今每个社会、文化类型都在标榜正义、自由、平等和秩序,但是每个社会所标榜和塑造的正义、自由、平等和秩序又是多么的不同。看到这一点,在价值分析上就不能只停留在观念上,停留在那个“空核”层面;而要深入进去,去看特定主体在空核里究竟填充了什么样的东西。空核之下的东西,才是特定主体真正追求的价值本身。进行历史的价值研究,即是要分析制度创设者(有时也包括实践者)所秉持的价值如何,以及他们在具体的价值语言中“填充”了什么样的具体指标。目前关于“宽严相济刑事政策”的研究,使人很容易想到孔夫子所赞颂的“宽猛相济”[11],但是,两者虽然在提法上有相似之处,其所体现的价值绝对是不同的,很难想象孔夫子在说这段话时有人权保障的考量,而我们在解读“宽严相济刑事政策”之“宽”的一面时,却必须赋予其人权保障的光环。

对刑事法进行历史分析,不可忽视刑事法历史解释的重要性。萨维尼对法学发展的一大贡献表现在法学方法论领域,他总结当时法律方法讨论的情况,提出解释的四个“基本要素”,即语法要素、逻辑要素、历史要素和体系化要素,其中历史要素是指“法律与颁布时的现实状态的相关性”。{8}313魏德士认为,历史解释(historisheAuslegung)力图从法律规定产生时的上下文中确定规范要求的内容和规范目的,应着眼于规范产生时发挥共同作用的各种情况和影响因素,具体包括:1.历史——社会的上下文,即导致立法的社会利益、冲突状况和目的观;2.思想史和信条史(DogmatikundGerichte)的上下文,即必须注意酝酿和表达立法时所处的概念史和信条史的初始状态;3.立法者的调整意志,即要查明立法的政策上的意图和调控目标,其决定着立法过程的表达以及法政策的贯彻。{8}340进行历史解释的原因在于:1.准确的规范调整目的的产生历史常常能够给出较文义解释和体系地位更加可靠的答案;2.历史解释可以作为限制解释和法律续造的工具;3.历史解释最终证明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方法可靠性的标准,即只有对产生历史和历史的规范目的进行解释,才能使客观规定的要求内容具有可能的清晰性。{8}344实际上,历史解释和其他法律解释方法一样,都是力求获得具有说服力的解释结论,以确保法律适用的正当性;在这一目的的实现上,比较文义解释和体系解释而言,它确实能够准确地体会法律创制时立法者的意图。当然需要争论的是,解释法律时,是否一定受立法者原初意思的限制;不过,无论怎样,通过历史解释来阐明法律的妥当(而不是真正)含义,总是有着不可替代的工具价值。

三、对中国刑事法制发展不同阶段进行历史研究的基本态度

历史分析,显然不是简单地回顾过去,或者如历史法学派所主张的延续或继承以所谓“民族精神”为内核的法,而是在相同之中发现不同,在不同之中体会相同。对于中国刑事法进行历史研究,主要目的在于三个方面:(一)对历史出现的制度和今天相同和类似的制度进行比较,在分析其形式因素的异同过程中,去研究前者对后者形成的历史意义。比如,中国古代的监候制度对死缓制度产生的影响,从现有资料看,似乎没有明显的影响痕迹;不过,如果从原初的思想脉络上,是否可以找到旧制度对新制度的“提醒”作用,则有兴趣的人可以继续挖掘。再如,民国时期已经采用的保安处分制度,对于建国后劳动教养制度的产生是否有“提醒”作用呢?如果抛弃意识形态因素,而仅仅从技术或者形式层面看,后者未必是凭空想象出来,多少会受到某种“启迪”的,当然笔者现在没有充分的证据。(二)探求历史出现的法律思想和实践对现今法制的影响。在“以德治国”提出的时候,已经能够看到通过局部复兴儒家思想来治理国家的考量。“和谐社会”的提出,也促使研究者从中国古代传统治国思想中去寻找适合现今中国社会管理的思路。就现今中国而言,中国已经实现经济和社会模式的跨越,但是文化是否也同步实现了跨越呢?这是一个很大的理论问题,本文无法给出回答。不过,在今天的法制实践中,仍能够看到传统法制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死刑复核制度即是如此:这一制度严格地讲,并非是一种司法活动,而采取的是一种司法性的行政模式,如果与中国古代的复奏制度相联系,可以看出二者之间具有一定血缘关系。(三)通过历史研究来确证现行刑事法制度的合理性(乃至正当性)。通过中外比较研究得出现行某种制度落后的结论,如果通过历史研究可能发现其存在具有较强的合理性;通过历史研究所给出政治、经济和文化上根据,至少可以说明现行制度存在仍是一种具有合理性的延续。任何制度不可能凭空创建出来,不考虑社会公众积习与心理的制度创设也势必难逃被虚置的命运。当然,如此研究并非迁就现行制度的弊端,而在分析其所以然的合理性的前提下,去探讨促进其良性改革的落脚点和拓展面。

时下探讨刑事法的历史分析问题,自然而然要上溯到不同历史时期进行研究。以今天的眼光衡量,则可分为四个阶段:(一)《大清新刑律》颁布之前;(二)《大清新刑律》颁布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三)建国后至1980年《刑法》、《刑事诉讼法》(以下简称“两法”)施行之前;(四)“两法”施行后至今。对于不同历史阶段,进行历史研究的态度应有所不同,而关注点也有很大差别。

王觐先生在《中华刑法论》中提到:“清律以往,已成陈迹,固无品评之必要。”[12]{13}30如此态度似乎有点武断。对此,韩忠谟先生的观点更为中肯,他说:“儒家礼刑一致之说,于政治意义固然已成陈迹,然自私生活关系观之,所谓礼义廉耻云者,仍不失为道德之至高准绳,文化之结晶,立国之大本,现时之刑事制度,终不出其范围,盖法律与道德虽非一致,然亦非可完全分离,尤以刑法所保护之对象为公序良俗,无处不与国民道德及伦理观念密切相关,因此,刑法所定之犯罪内容,及其刑度轻重,吾人欲明其义蕴准据之所在,仍非就中国固有道德观念,参合印证,无由窥其全貌。”{14}42—43对于中国古代刑事法[13]的研究而言,需要研究的主要是,传统治国思想对于今天刑事法制的影响,以及如何继续其积极意义,清除其消极意义。其中,对于法家思想研究具有积极的理论价值[14]。韩非子曾经说,“明仁义爱惠之不足用,而严刑重罚之可以治国也”。{15}327商鞅则说,“故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生,则重者无从至矣,此谓治之于其治也。行刑重其重者,轻其轻者,轻者不止,则重者无从止矣,此谓治之于其乱也。故重轻,则刑去事成,国强;重重而轻轻,则刑至而事生,国削。”{16}328如此观念,可以作为1983年“严打”后泛滥的重刑主义很好的理论注脚;当然,当时的决策者是否受到法家的影响,则无从考证了。

民国时期的刑事法制已经开始与西方国家接轨,并进入所谓的现代阶段。从制度的形式层面,我们能够看到比较鲜明的现代特色,但是,从实际运作是否依照这些现代的制度来转动的,则是研究需要解决的。对这一问题的分析回答,实际上也在回答另外一个更为基础的问题:自上而下推行的法制现代化运动,在另外一个与西方完全不同的传统社会里,能否成功?如何成功?取得成功需要的时间?作为中国民国法统延续者的中国台湾地区,现在已基本实现了法制现代化,但是,它又是什么时候完成这一历史任务的?是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下实现的?这些问题都是我们在建立社会主义法治国家中需要进行研究的问题。对于刑事法研究而言,民国时期的刑事法制对今天的启示意义,是值得思考的课题。

建国后到恢复法制建设之前的时期,是一个很难用法制(更不用说法治)来加以概括的时期,这并不是说治理国家没有成文的规则,而是说,这个时期的治理没有严格依照法制的基本规则来办,最高立法机关制定的法律极为有限,所谓的司法活动更多是按照政策、原则办事。但是,对于这段时期的刑事法及政策,对于今天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这一阶段的观念和实践,与今天的观念和实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权力构成特征与今天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虽然其运行规则发生了变化,但是在权力决策机制上仍具有继承性。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时期虽然离我们如此的近,但是从感觉上却是如此的远,以至于当时的刑事权力活动如何,我们茫然无知。

这三个历史时期的研究,于当代刑事法制的理论和实践意义都十分重要。古代刑事法对今人而言,其体现的文化因素和习惯因素是值得认真体会和研究的部分;对民国时期刑事法发展的研究,则有助于考察西方法制本土化的过程与路径问题;对建国后、恢复法制前刑事法进行研究,意义则在于探讨当下刑事法律制度的缘起及意识形态特征,尤其是一些具有中国特色的刑事法律制度(如立功、死缓、死刑复核)产生的理论基础。当然,对于不同历史时期的刑事法研究采取不同的研究态度并有所侧重,并非有意忽视制度在历史传承中的技术因素。对刑事法制度流变中技术因素的研究,也是十分重要的;只是不能仅仅停留在技术层面,而不触及这一流变过程中的精神因素。

结语

举当今法治发达国家例,其无不是具有良好的法治传统和文化,而我国今日之法治,最为缺乏之要素就是法治传统与文化,所以今日之法治建设,无疑也是塑造新的法治传统与文化。在这一过程中,不仅对恢复法制以来30年之法制积淀要倍加珍惜,对由此上溯以往、符合今日之法治潮流的文化孑遗也应敝帚自珍、认真挖掘,而对于不符合法治国家建设之本土毒素也应认真清理。这个过程显然是一个历史研究的过程。刑事法制,是能够体现并承载法律传统与文化最为重要的制度组成部分,对其进行纵向历史挖掘,自然有益于我们今日之法治建设。我们生活在历史的今天里,有意、无意的忘记过去,并不能改变我们现今生产、生活的历史决定性,我们可以通过理性去塑造未来,但却只能以近乎谦卑的心态来看待历史并研究它。尊重历史,不仅是一种科学的研究态度,也是维护我们对固有文化保持良好记忆和认同的基础。

【注释】

[1]高铭暄先生在中国当代刑法学史料整理与研究方面作出的贡献为人称道。高先生编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孕育与诞生(一个工作人员的札记)》由法律出版社出版(1981年第一版);1998年,高先生与赵秉志教授合编的《新中国刑法立法文献资料总览》由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出版;1999年,高先生与赵秉志教授编著的《新中国刑法学研究历程》由中国方正出版社出版。这些文献对于研究中国当代刑法和刑法学的发展历程具有重要的价值。

[2]比如,关于死刑制度发展史中我国古代的慎刑思想,以及诸如“存留养亲”和“监候”、“秋审”、“朝审”这些制度在程序上限制死刑的意义。

[3]比如,关于刑事法制如何贯彻“和谐社会”理念中,探讨我国古代儒家思想对今天的积极意义;关于刑事和解的探讨中,研究中国古代、近代以及现代刑事和解的实践对现今刑事和解的影响。

[4]与老一辈学者在刑法学研究中自觉运用辨证和历史唯物主义进行分析不同,一些后进学者在方法论的运用上是不自觉和混乱的,这固然与学术训练有关,同时也是缺少学术研究的主体意识所致。这在对待德、日等国家刑法学的借鉴和学习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许玉秀教授曾撰文分析了德国刑法学者的方法论根基问题(见许玉秀著:《当代刑法思潮》,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118页以下),从中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出德国刑法学者所自觉运用的哲学方法论。而在研究德国刑法学及其东亚翻版日本刑法学时,能够去挖掘这些学者理论背后的方法论并对其理论进行反向解构的尝试,在我国目前的刑法学研究中几乎是看不到的。冯军教授介绍了雅科布斯的刑法理论(见:《与‘古典欧洲’刑法的决裂:处于机能主义和‘古典欧洲’原则思想之间的刑法》,冯军译,载高铭喧、赵秉志主编《刑法论丛(第1卷)》,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232页以下。另见雅科布斯著:《行为责任刑法——机能性描述》,冯军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使我们注意到这位德国学者的方法论是卢曼的机能主义(或译功能主义,Funktionalismus,参见考夫曼和哈斯默尔主编:《当代法哲学和法律理论导论》,郑永流译,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122页)的影响;然而,何为机能主义?其学说如何?雅科布斯教授如何将之用诸自己的刑法理论,从罗克辛著、王世洲译的《德国刑法学总论》(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和考夫曼和哈斯默尔主编、郑永流译的《当代法哲学和法律理论导论》能看到一鳞半爪外,则几乎无所追溯了。

[5]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者批判》中曾经说:“有个学派以昨天的卑鄙行为来说明今天的卑鄙行为是合法的,有个学派把农奴反抗鞭子——只要鞭子是陈旧的、祖传的、历史的鞭子——的每一声呐喊都宣布为叛乱;正像以色列上帝对他的奴仆摩西一样,历史对这一学派也只是显示了自己的后背(aposteriori),因此,这个历史法学派本身如果不是德国历史的杜撰,那就是它杜撰了德国历史。”

[6]黑格尔说:“人们通常替习惯法辩解,说它是充满活力的。但是这种活力,即规定和主体的同一,还不是事物的本质。法必须通过思维而被知道,它必须自身是一个体系,也只有这样它才能在文明民族中发生效力。否认各民族具有立法的使命,这不仅是侮辱,而且还含有荒谬的想法,认为个别的人并不具有这种才干来把无数现行法律编成一个前后一贯的体系。其实,体系化,即提高到普遍物,正是我们时代无限迫切的要求。”

[7]庞德说:“在19世纪的时候,分析法学派与历史法学派就法律性质的问题(亦即人们究竟是应当将法律制度中的传统部分(thetraditionalelement)还是应当将法律制度中的命令成分(theimperativeelement)视作法律类型的问题),就与立法性质相关的问题(亦即法律究竟是由法官和法学家发现的还是由有意识的立法者所制定的问题),而且还就与法律权威性之基础相关的问题(亦即权威在于理性和科学还是在于命令和主权者意志的问题),展开了诸多重大的论战。但是,上述问题的全部意义却都在于它们对规则与自由裁量权之间的调适或协调问题具有影响,或者从终极的角度来看,它们对稳定与变化——一般安全与人类个体生活——之间的协调问题具有影响。因此,这些问题既是法理学的哲学问题,也是法律中最具争议的实际问题。”

[8]历史法学和社会法学的共同点是最多的,即都是以社会(现实的社会或历史的社会)中的法为研究对象;所采用的方法都是社会实证方法。

[9]江西省乐平市个别乡镇中人身伤害、盗窃、重婚三类案件“私了”率达70%。山东创纪律师事务所在2003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农村中通过“私了”解决的案件占农村刑事案件的25%。在山西某些地方,农村违法犯罪案件中,先期“私了”而后进入司法程序的,占全部案件的13%。

[10]其实,在改革开放之前,乃至在改革开放早期,人的流动性也是缺乏的,社会成员大多数被固定在一个狭小的单位中,这样的小单位就是一个“熟人社会”。这样的社会模型和当下的社会结构显然是极为不同的。

[11]孔子曾经赞誉春秋时期郑国的相国子产,“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载于《左传·昭公二十年》。

[12]原文是:“清律以往,已成陈迹,固无品评之必要。现行刑法,编制尚新,学理上多不一贯,且范围狭隘,有不能应犯人人格犯罪情状,收运用适宜效果之虞,虽日视前者历代相缘不合时变之法典,大有进步,然其不能顺现代时势之要求,达预防犯罪之目的也,则犹不足以令吾人之惬于心!”

[13]虽然从历史分期上看,1840年—1911年民国成立属于近代史,但是从刑事法发展看,这一阶段仍属于古代部分,因为此时刑事法并没有明显近代特色。

[14]汉武以后,儒家学说取得“大一统”地位,不过法家思想并没有销声匿迹,此后在治国方面有“外儒内法”之看待。时期,在“批林批孔”时,曾掀起研究法家的潮流。这段思潮上的演变,对于当时乃至后来社会控制手段上的变化,是否有所影响,值得去认真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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