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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哲学还原

技术哲学还原

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技术化的社会之中,各种技术现象,如种类繁多、性质各异的技术对象、技术活动、技术知识、技术意志、技术方法和技术过程,无一不令我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面对如此纷繁复杂的技术现象,别说寻常百姓,就是专家学者也会感到难以适从。技术哲学作为对技术的哲学层面的反思,其主要任务之一就是给技术研究提供一个具有奠基性的前提。

一、技术、人造物与生活世界

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因素像今天的技术一样对整个人类社会发生如此具大的影响,人们所生活的世界中一切要素都深深地打上了技术的烙印。然而对于技术,人们一方面歌颂和赞美它给我们所带来的各种成果,如越来越丰富的物质产品,越来越快捷和方便的生活方式,越来越舒适的饮食起居;另一方面对它又深恶痛绝,认为环境污染,人口膨胀,能源短缺,战争威胁等等全球性问题最终都是由它所引起的。即使对于同一个技术现象(如基因工程、胚胎研究),有人把它看作是天使,有人则把它看作是恶魔。把技术看着是恶魔的人很容易在我们的生活中找到无数证明技术是恶魔的事例;把技术看着天使的人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在我们的世界中列出无数证明技术是天使的个案。对于技术的产生,有人认为纯粹是社会建构的结果,有人认为完全是由技术自身的内在逻辑决定的。对于技术的前途有人充满了信心,认为人类社会未来的一切问题包括技术自身的问题在内最终都可以通过技术的进一步发展得到解决,有人则认为听凭技术的发展人类将会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之所以如此,乃因为日常经验层面的技术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主观-相对”地显现的现象——“所有原本的显现者都具有一种主观-相对的特征……它的显现在于将自身展现给一个处于一种特定情况中的主体”【1】。各种技术现象在生活世界之中都是直接显现给特定情景之中的主体的,因而都具有一种主观-相对的特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同的人根据自己立场、观点和所处具体情景的不同提出不同的甚至完全对立的观点,并找到无数的事实来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是完全正常的,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此,技术哲学最迫切的任务之一就是追问这些主观-相对、彼此不一致或相冲突的技术现象背后,在我们的生活世界之中“可经验、可体验、可认识”【2】的技术的实事本身,并把这些主观-相对的技术现象还原到技术的实事本身上去。

日常生活或日常世界的一大特点就是它的囊括万有、无所不包的整体性,相互对立或彼此冲突的技术现象和技术观点在生活世界之中可以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虽然我们反对胡塞尔将一般对象还原到使这对象得以显现的人的意识的“现象学还原”,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借用胡塞尔将意向体验和意向对象的事实特征还原到作为它们基础的本质规定性上去的“本质还原”,把各种主观-相对的技术现象还原到技术的“本质”规定性上去。当然我们的本质不是超验或先验意义上的本质,而是具有历史和现实维度的“本质”。

认识技术的本质必须从技术的“实事”而非各种主观-相对的技术现象入手,必须从技术在生活世界中原初或原本的真实显现入手。如果不从生活世界之中原初或原本地显现给我们的现象入手,如果没有对技术实事的“切身被给予性”的感知,技术哲学将会沦落为对各种主观-相对地显现的技术现象的没有“根基”的论证和推断。从技术的实事研究技术,首先必须判断的是什么是技术的实事本身,什么是对技术的流行看法和意见,并从流行看法和意见回到技术的实事本身上去。对技术的研究,需要理性地或者科学地对技术的实事做出判断,朝向技术的实事本身,在技术的实事的被给予性中探讨技术并且摆脱所有对技术的非实事的成见。摆脱对技术的非实事的成见首先必须“悬置”对技术的泛论或意见。不同语境和文本中的技术定义可以说是不胜枚举,其中不乏广为流传的观点和看法,但是这些观点大多是在具体情景和语境中提出的,具有明显的主观-相对的特征。如果直接从这些未经反思的、非实事的技术定义出发,对技术的哲学研究将会感到十分困惑而无从下手。

何谓技术的实事本身或原初知觉呢?“技术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它总是一种事实上给出的现象。不能无视具体的经验证据,只根据对技术的逻辑的、不变的本质的思考,演绎出技术的现实特点。”【3】。技术最突出的特点在于它是一种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事实上”给出(予)的现象,是一种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中被切身地给予的现象。研究技术不能无视人类生活世界中原初的、具体的经验证据,而应该从人们原本的、感性的经验知觉出发,直接面对人类生活世界中切身地或亲自被给予的现象。世界上最常见的、切身地被给予我们的“可经验、可体验、可认识”的现象就是包裹着我们的各种各样的人造物或人造物品。“当提到‘技术’一词的时候,人造物——诸如工具、机器和消费品之类的物质对象——是最容易想到的。”【4】人们对技术的“原初知觉”就是对在生活世界中“最容易想到的”人造物的知觉,技术的“实事本身”就是作为人造物而表现出来的技术。

人造物之所以是我们对技术的原初知觉,之所以是技术的实事本身,不仅在于它是我们日常生活世界最常见、最一般的技术现象,更重要的在于它在我们对各种技术现象的感知中具有奠基性的地位。“应当把对空间事物的感知看作意向体验的原初例子和基础,因为它在所有体验类型中都被设为前提”。【5】对技术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或多个方面加以感知:它是我们生活世界之中的一个客观的、人造的物体或对象,是不同的工具、器皿、装置、器具或机器;它是我们的技术知识,是关于如何制造和使用技术人造物的技巧、格言、规律、规则或理论;它是我们的技术活动和过程,是我们具体地设计、制造、使用、操作或维修某个技术物体的活动或过程;它是我们的技术情感或技术意志,是我们制造和使用技术对象的意志、动机、渴望、意向或选择,等等。但是,在我们对技术的所有感知之中,对在空间上存在着的技术人造物的感知是我们感知的原初基地或基础,因为它在我们对其他技术现象的感知中都被设为前提和基础:技术知识是关于如何制造和使用人造物的知识,是有关人造物的技巧、格言、规律、规则或理论;技术活动是设计、制造、使用、操作人造物的活动;技术过程是制造或利用人造物的过程;技术情感或技术意志是制造或使用人造物的情感或意志。离开作为人造物的技术,一切其他方面的技术现象就失去了显现给我们的基础或基地。不管我们以什么方式对待或感知技术,我们首先都必须设定有一个技术人造物在空间上存在着。如果没有某种在空间上显现给我们的对人造物的原初的经验或本真的感知,对人造物的利用、认知或情感意志等等技术现象从始源性上讲是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存在的。技术人造物在空间上的存在是我们获得对技术的一切感知的基础。“在感性感知和其他意向体验之间因而存在着一种单向的‘奠基’关系:其他的意向体验没有感知是不可能的,而反过来则是可能的。”【6】在对技术的感性感知和其他方面的感知之间因而存在着一种单向的“奠基”关系:我们可以把作为知识、活动、过程、方法、情感或意志的技术还原到作为人造物的技术上来,反过来则是不可能的。

技术的实事是作为人造物的技术,这就使我们的研究对象既不同于胡塞尔的先验意识及其本质和结构,也不同于海德格尔的在世的此在。我们面对和把握的是生活世界中直接呈现给我们,我们在每一天的生活或工作中无时无刻不与它们打交道的人造物。只有面向人造物这一实事,只有通过人造物的自我显现和展示,我们才能够让人造物显示出它们与它们“生”于斯、“长”于斯而又“老”于斯的那个世界的关系:它们显现或展示了生活世界哪些具体内容,也就是把生活世界哪些具体要素和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聚集、凝固或物化在自己身上。

人造物显现或聚集的是生活世界之中的各种要素和它们之间的关系,但人造物显现或聚集了生活世界哪些具体要素呢?海德格尔把这些要素描述为“天地神人”的“四重奏”。在海德格尔看来,物——海德格尔所提到的物,不论是农妇的“鞋子”、“壶”还是“桥”,实际上都是人造物而非自然物——是物所逗留的世界中“天地神人”各要素和它们之间的关系的聚集和反映。海德格尔“天地神人”“四重奏”的描述优点是简单、形象和生动,很有诗意,但缺点是过于笼统和抽象。生活世界丰富多彩的内容是难以用“天地神人”一词加以概括的,“天地神人”并没有详细表达出人们生活世界中的各种具体内容。人造物所聚集的生活世界中的具体内容,至少应该包括自然、社会、人、历史、科学、技术等要素,以及这些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

人造物在生活世界中所聚集的各种要素,实际上就是限制人的技术活动的那些因素,是人们在制造和使用人造物时不得不考虑的那些因素。当代知名的德国技术哲学家拉普对此曾做过详细的分析,他认为人的技术活动中存在着七个限制性因素:(1)逻辑一致性(任何技术活动的最一般的约束条件);(2)自然定律尤其是那些划定技术过程边界条件的定律的限制;(3)科学知识的状况;(4)技术知识和技术能力的状况;(5)物质资源如原材料、能源、机械和设备以及必要的人力;(6)市场的接受能力;(7)政治和法律的约束条件。【7】这七个约束条件可以说对应于海德格尔“天地神人”四个方面:“天”——物质世界的结构(逻辑和自然定律);“人”——智力资源(科学知识和技术知识及能力的状况);“地”——物质资源(原材料、能源、机械、人力);“神”——社会条件(市场机制、政治和法律约束)。因此,人造物所聚集的生活世界诸要素就是人们所生活的世界中的自然(包括自然地理环境,自然规律、自然的物理、化学性质等等方面)、人(包括人的自然生理结构、需要与欲望、知识、情感意志等等方面)、社会(社会的文化、制度、风俗、习惯等等方面)、历史(我们没有经历过但又不得不继承的前人的传统与生活)、科学(各种理论化的知识,在今天是越来越多的来自于实验室的知识)、技术(生活世界之中已经存在的各种技术现象,尤其是已经在此的由前人所发明和使用的各种人造物)等各个方面。“人们的技术活动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主观意志,技术活动的进行还必然遵循物质世界的结构(逻辑、自然定律)、智力资源、物质资源和社会条件等等方面的限制”【8】。只有聚集了物质世界的结构、智力资源、物质资源和社会条件各方面要素的人造物,才是现实的、活生生地存在于人们生活世界中的技术。人们的技术活动既是对这些限制性因素和条件的遵循,也是对这些限制性条件的聚集和反映。

技术总体上更像是一种“文化”现象而不仅仅是一种“工具”。技术可以成为一种工具,但它绝对不仅仅是一种工具,而是一个聚集了生活世界各要素的像文化一样的综合范畴。“没有所谓离开关系和相关性情境的单个技术或工具之类的事物……技术不能被看作是抽象的事物本身,而应看作是与它们的人类使用者相关和共生的。”【9】技术是一种“在……中”的存在,是一种在生活世界之中、在生活世界的具体情景之中的存在。任何技术人造物都处于生活世界的相关情景之中,都聚集或反映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之中某一情景的具体内容或组成要素。并不存在什么抽象的人造物或工具本身,人造物既与它们的人类使用者相关和共生,也与它们所聚集和反映的生活世界的其他因素相关和共生。“不管是知识、工具或设备,任何技术要素也唯有在进入到人的生活、实践,在设计—制造—使用的整个过程中才能获得其现实形态,展开和发展自身,显示出它的全部社会文化意义和后果。”【10】人造物——同样包括从其他角度理解的技术现象——只有进入人的生活、实践,进入人的始源性的生活世界,在人造物设计、制造和使用的整个过程中,通过对生活世界全面而又直接的聚集,才能获得其现实形态,才能显现和发展自身,进而显示出它的全部社会文化意义和后果。

对技术与人的生活世界的关系马克思也做过相关的论述,生活世界在马克思那里主要是人的直接的生产生活和它们所包含的各种社会、文化关系。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曾经指出,技术展现了人对自然的能动的关系,展现了人的生活生产的直接过程,因而也展现了人的社会生活关系以及由它们而产生的文化表现。”马克思的“展现”就是揭示和显现,它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作“聚集”讲。技术“展现”对自然的能动的关系、“展现”生活生产的直接过程、“展现”社会生活关系以及由它们而产生的文化表现,就是技术“聚集”了自然、“聚集”了人的直接生产生活和各种社会、文化关系。技术不仅是一种展现或聚集,而且是一种“物化”或“具体化”,即通过一定的技术活动把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生产的直接过程、人的社会生活关系以及由它们所产生的文化表现都“物化”或“具体化”在一定的人造物身上。从技术人造物的角度讲,技术是对自然、生活生产的直接过程、社会和文化关系等要素的“展现”或“聚集”;从生活世界的角度讲,是生活世界的各种要素和关系“物化”或“具体化”在技术人造物身上。技术哲学,既要研究人造物聚集、反映了生活世界之中的哪些要素,人造物聚集、反映这些要素的具体机制和过程,同时又要研究生活世界中的各种要素是如何物化、具体化在人造物身上的。

二、存在者层次上的技术与存在层次上的技术

哲学,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是对所有存在之物的存在的探问。技术哲学是对技术或技术世界存在之物的存在的探问。对于技术哲学有两个相关问题:第一,技术的存在之物是什么?只有存在者层次上的东西才是“物”,存在层次上的只能是存在而非存在者层次上的物。技术世界的存在之物是什么,实际上是技术世界的存在者是什么。第二,技术的存在之物是如何“存在”的,或存在者层次上的技术是如何“是”或“在”起来的?存在者层次上的技术有一个存在的过程,有一个如何“是”的过程。哲学研究的是存在之物的存在而非存在之物本身,技术哲学研究的是技术存在之物之存在而非技术存在之物本身,即技术存在之物如何“是”的过程和“是”的具体内容。

哲学本应研究存在之物的存在,可传统哲学研究的是存在中的物而不是存在本身,这体现在技术哲学上就是只研究技术存在之物本身而放弃了对技术存在之物存在的研究,研究“在”起来或“是”之后的存在者层面上的技术或各种技术现象而放弃了“在”或“是”之中的存在层面的技术,也就是研究已有的或既成的技术(现象)而把技术生成或“原促创”【11】的过程排除在外。这是一种实体性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研究的是日常生活世界之中物象化之后的技术人造物,并没有研究人造物“在”起来、“是”起来或“聚集”和“物象化”的具体过程。从发生学角度来看,任何人造物都有一个在生活世界之中生成或“原促创”的过程,实体性的、现成的人造物只是生活世界各种始源性、奠基性要素和它们之间的关系的物化。从历史上讲,生活世界对技术人造物具有始源性;从逻辑上讲,生活世界对技术人造物具有奠基性。这就要求我们把人造物还原到它们在生活世界中“原促创”的过程中去,把作为人造物的技术还原到它们所聚集的各种要素和关系上去。

对技术存在着两个层面的理解,或者说存在着两个层次的技术:一个是存在者层面上的技术,是以人造物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技术,它是我们日常生活之中最常见、最一般、最原始的知觉;一个是存在层面上的技术,它把技术理解为一种在生活世界之中的“生成”的过程,是技术人造物对生活世界各要素和它们之间的关系的聚集,也是生活世界各要素和关系在人造物身上的物象化或具体化。海德格尔也把技术看作是存在而非存在者层面上的技术,在他看来人造物仅仅是存在者而非存在层面上的技术。对于技术的本质,海德格尔不想把它“概括成一个名词和类,作为某种既存之物。他认为它是一个动词,是某种正在形成的过程。”【12】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不是某种现成之物,而是一种正在产生的过程,是一个技术人造物聚集生活世界各要素或生活世界各要素物象化在人造物身上的过程。名词或存在者层面上的技术只有从动词或存在层面上的技术入手才是可以理解的。

“技术无所不在,却又无处可见”。【13】作为存在者层面的技术在生活世界之中是无处不在的,它是我们生活世界最本真、最常见的知觉,而存在层面的技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是无处可见的,它是隐藏在人造物的背后不能直接为我们的感觉所感知的东西。无处可见的存在层面的技术总是物象化、具体化为无处不在的存在者层面的技术。对技术的哲学研究就是要在无所不在的技术中寻找无处可见的技术,因为技术的本质无处可见,世上并没有一个对象现成地给我们显现出技术的本质,我们找不到一个可以给予我们技术本质的原初知觉。“技术不同于技术之本质”【14】,现成的技术东西并不等于技术的本质。技术总是物象化为人造物的技术,但是人造物本身并不等于技术,技术要到人造物的背后去寻找和追问。如果我们要寻找人造物的本质,我们必须确信,贯穿并支配每一个人造物之为人造物的那个东西本身并不是一个人造物。技术不是存在者层次上的存在,而是存在者层次上的技术的显示。技术不是某种自身展示之物,我们不能通过感性的直观直接感知它,相反,它是一种隐蔽着的东西,只有通过对自身显示的、物象化的技术的进一步追问才能得到揭示。技术是对人造物的一种“否定”,是对人造物的还原和悬置,是括去了人造物的那个剩余者——悬置了人造物的各种现存属性之后所剩余的生活世界的各种要素和它们之间的关系。

技术哲学既要研究“存在者”的技术,也要研究“存在”的技术。但这里存在着一个困难:就像传统把此在的历史性连根拔除一样,传统把技术人造物的历史性也连根拔除了。技术的物象化把技术生成和原促创的历史凝固在“现成”的、人们的感官能够直接感知的人造物身上。任何人造物都有在生活世界中原促创的过程和历史,可物象化的人造物却赋予它们“不言而喻”的性质,这种不言而喻堵塞了通达源头的道路。技术哲学的任务就是追问这种“不言而喻”的产生与由来。

三、技术哲学的两次还原

对技术的哲学研究最少有两方面的任务:一是寻找技术的实事本身即存在者层面上具有始源性和奠基性的技术,一是从技术的实事本身追问出作为“存在”的技术。具体说来就是:第一,从众多的技术现象或概念中还原出人们在生活世界中可以原本地和直接地感知的、在对各种技术现象的感知中具有奠基性的“人造物”这一实事本身。“面向实事本身”在技术的分析中就是“面向人造物本身”,技术哲学研究的实事是以人造物的形式而表现出来的技术。通过对目前众多技术概念的悬置,可以得到一个人们能够直接感知的、对其他技术现象具有奠基性的人造物的概念。事实上人们日常用语和一般学术探讨中所说的技术就是指作为人造物(如工具、器具、机器等等)的技术。然而,虽然人造物是技术研究的起点,但技术与人造物之间并不能画等号。技术“是”人造物,因为技术只有在人造物身上才能得以显现,得以“现身”;只有人造物才能给予我们对技术的原初感知,人造物是技术必要的载体或物质外衣。技术又不仅仅是人造物,因为人造物只是技术的载体而非技术“本身”。“技术的关键不在于操作行为,更不在于使用某个方法,而在于我们所说的去蔽。”【15】技术的本质不在于技术性行为,不在于技术性方法,而在于“去蔽”:让“不在场者”在场,把事物从隐蔽状态转变为非隐蔽状态,把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之中隐蔽、分散的物质结构、智力资源、物质资源和各种社会条件聚集在某一感性的物质客体上。让“不在场者”显现出来,在海德格尔看是“去蔽”,在我们看就是聚集,是对物质世界的结构,智力资源(科学技术知识及技术能力),人力、物力、财力,社会经济、政治、道德、法律、心理以及生态环境等等诸多因素的聚集。

因此技术哲学还需要进一步的还原。从各种主观-相对的技术概念和技术现象中还原出技术的实事本身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它只是我们整个研究的起点或基地,我们需要在这一起点或基地上做进一步的还原,还原出在人造物的背后所隐藏着的生活世界,以及组成这一世界的各种要素和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技术哲学的第二次还原不仅要悬置人造物身上各种现成的、无历史的属性和结构,而且还要悬置对人造物的各种自然而然的存在信仰。对技术人造物的自然而然的存在信仰无助于我们对技术本质的理解。对技术流行的或自然而然的解释把技术看作是现成的、孤立的和无历史的人造物,这种解释方式与依这种解释制定方向的技术哲学无法为我们提供阐释技术生成或原促创的生成论视野。

通过对人造物无历史的和现成的自然物理外衣的剥夺,通过对人造物各种自然而然的存在信仰的悬置,我们便可以将技术“还原”到生活世界,“还原”为生活世界中的各种因素和它们之间的生成性关系。对技术的原生性、原初性领域的追溯,只有达到了自明性的领域——即生活世界,我们才可以说达到了技术生成或原促创的始源性领域。技术的本质就是生活世界中的各种因素和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人造物只不过是生活世界中的这些要素和它们之间的关系的物化或物象化。技术哲学跟实证科学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目的不仅是要让人看到自身展示的人造物,而且还要让人看到在人造物之中的“隐蔽之物”、“非开启之物”。“让看”等于“去蔽”:去掉遮蔽在人造物身上的一切物化的外衣,【16】让我们看到隐藏在人造物背后的,人造物之所以得以生成的始源性世界和组成这一世界的各要素和关系(免费论文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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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朱葆伟。技术与价值的两个问题【J】。哲学研究,1995,5。

【11】“原促创”(Urstiftung)是胡塞尔后期分析意向活动对意向相关项的构造时所用一词。它是指意向活动对意向相关项最初的、原始的构造。(参见《生活世界现象学》第32-33。)倪粱康在《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469)中又翻译为“原创造”。我们借用“原促创”表示人造物最初的、原始的创造或发明活动。

【12】E.舒尔曼。《科技文明与人类的未来》【M】。李小兵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93。

【13】让-伊夫-戈菲。《技术哲学》【M】。董茂永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2。

【14】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924。

【15】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M】。裴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11。

【16】倪梁康。现象学的效应【M】。北京:三联书店,1994。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