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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映民众欲求的石崇拜与神话传奇

反映民众欲求的石崇拜与神话传奇

人类学与民族学的观察表明,较早时期人们的崇拜对象及相关叙事,大多与人们的种种欲求相联———或者是获取某种物质的“物欲”,或者是支配某种境界的“权欲”,或者是追求某个异性的“性欲”。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石崇拜与相关神话传说,亦大多萌生于这种种欲求。

先民这些欲求源于他们的生活。远古时代原始先民的生活情景我们已经无法看到,但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生活有两点是不言而喻的,一点是环境异常严酷,一点是条件极端艰难。环境的严酷,是原始先民会时时遇到炎炎的烈日、滔滔的洪水、熊熊的野火、凶猛的猛兽的挑战;条件的艰难,是原始先民自身生产工具的粗糙、技术水平的低下。正因为这样,原始先民以艰苦的劳动、巨大的牺牲换来的往往是微薄的回报,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可以说,没有什么比饥肠辘辘的动物更渴望获得足够的食物以解决生存需要了;也没有什么比经常处于饥寒交迫状态下的原始先民更渴望在某种范围操纵自然现象、以求取更好的生存条件了。这种情况导致了原始先民强烈的“物欲”和控制某种自然现象的“权欲”,还有作为动物的本能的性欲,或者延续后代的生育繁衍之欲。

从这个角度分析,石崇拜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萌生于初民的“物欲”。在旧、新石器时期,石头是初民用来制造工具和武器的原材料,石器是初民获取食物、谋取生存的“另一双手”,石作为崇拜对象理所当然。就在石器已经不是工具的主要原材料以后,石头仍对一些民族的吃喝住穿等起着重要的作用。

例如,西南地区羌族、藏族、彝族、哈尼族等民族过去有一种锅庄崇拜。锅庄最早的时候就是三个石头。这是这些民族还处于原始游牧时代留下来的信仰。可以设想,在草原上,这些游牧民族赶着羊群,一地一地流动,逐水草而居,每到住地,就找三个石头一放,生起火来,在上面放置陶锅,或者用叉子叉着肉放在火上炙烤,人们围坐在锅庄旁边吃喝。这样,锅庄给他们熟食,给他们温暖,锅庄似乎就是游牧民族赖以生存的必不可少的东西,锅庄崇拜由此而生,而三个锅庄石就成了神圣的物件。后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冶炼技术出现,锅庄由三个石头变成铁三角架之类的东西,但对三个石头的锅庄崇拜却沿袭了下来。

相似的时代背景,还催生了彝族神话《人类和石头的战争》等作品。这个神话说,远古时候,天神用他那万能的手天地开辟,又创造了万物。由于石头是创造大地的骨干,功劳很大,因此,天神就给予石头更多的自由。最早的石头是可以行走、可以传宗接代的。于是住在深山的石头,就像地上的小草一样繁殖起来;天神创造了人,让他们生活在平原上,他给人以智慧,而且长生不死。人类因为长生不死,人口也很快地发展起来,平原不够住了,就向深山发展。人类在那里清除石头,开荒种地。但这一来就同石头产生了矛盾,石头认为人类侵犯了它们的利益和自由。于是石头就从山崖上滚下来,不是砸坏了人就是把开好的田地摧毁。这样人和石头由局部性的争斗,慢慢发展成为大规模的战争。战争的结果双方都损失惨重。刚刚繁荣的大地,从此又荒凉起来。为了最后战胜石头,一位老人想出用火烧石头的办法把石头打败。在烧过石头的大地上出现了亮晶的东西,这就是铜,人类有了青铜武器,石头就更不是人类的对手了。

仍然是石崇拜,只不过这石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在石的基础上冶炼出来的青铜,相关的神话也不过是证实更高层次的“石”的神圣性罢了。

初民由“物欲”、“权欲”产生崇拜及相关神话传说的现象,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里曾经谈及。马克思、恩格斯从唯物史观出发,论证了“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就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还指出,这样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一种基本条件,人们单是为了能够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去完成它,现在和几千年前都是这样。”进而,马克思在谈到神话的时候,说了这么一段现在的人们非常熟悉的话:“任何神话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1](P123、113)

这些论述,有助于人们从物质生产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理解先民的“物欲”、“权欲”,以及相关崇拜与神话传说的产生。

关于权欲,德国19世纪的哲学家尼采(FriedrichNietzsche)提出“权力意志”说。尼采从唯意志论(世界的本质是意志)出发,生命的意义在于释放能量以征服他物,驱使他物为自己的目的服务,因此,(相对于叔本华的“生存意志”或求生欲望)意志更重要的是“权力意志”,如表现为追求食物的意志,追求财产的意志,追求工具的意志,追求奴仆和主子的意志等。他认为艺术也是权力意志的表现形式,艺术家是高度扩张自我、表现自我的人;同时,把审美现象和生命力的强度联系起来,认为“‘美’的判断是否成立和缘何成立,这是(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力量的问题。”[2](P383)也许有助于人们从“意志”的领域理解先民的权欲对相关崇拜与神话传说的催生作用。

西南少数民族先民“权欲”催生石崇拜与相关神话传说的例子不少。四川的羌族有一种对白石的崇拜。羌族各家各户的屋顶或大门顶上,都安放着一块白石,人们称它为白石神;有的村寨还专门为白石修建神庙。每年一定的季节,人们都要向白石神顶礼膜拜,举行各种祭祀活动仪式。羌族人民为什么崇拜白石呢?据说,那是因为在遥远的过去,白石曾帮助羌族的祖先打败了魔兵,战胜了强敌戈基人,使羌族在现在居住的地方定居下来。白石就是羌族克敌致胜的武器,是他们的最高守护神。因此,羌族人民就把它供奉在屋顶和门楣上。

羌族著名的神话史诗《羌戈大战》就是讲述这个故事的。传说很古的时候,羌人首领智改巴和戈基人的首领嘎日堵同为天神采莫比达牧放神牛。戈基人嘎日堵为人狡猾,他通过不正当手段聚财,一天天地富了起来;而羌人智改巴为人老实忠厚,日子越过越穷困。一年智改巴向嘎日堵借粮食,借一斗要五升的利息。智改巴还不起债,被嘎日堵送到天神处,要求对智改巴予以惩罚。天神说:“利息太重了,一年三升就够了。”但是嘎日堵不服,邀请智改巴以比武决胜负。天神把杨柳枝交给智改巴,把麻杆交给嘎日堵。嘎日堵先用麻杆袭击智改巴,虽然打得声音很响,但一碰就断;智改巴用杨柳枝抽嘎日堵,把他打得嗷嗷叫。嘎日堵不服输,要求再比。天神把白石头交给智改巴,把雪球交给嘎日堵。嘎日堵以雪球击智改巴,他以背挡雪,雪球松散,击不伤人;智改巴以白石击嘎日堵,把他打成重伤。嘎日堵失败,带伤逃走。从此戈基人被赶跑了,羌族人民就世世代代居住这常年落雨的地方,从事耕作。为了纪念这一次胜利,羌族人每年都要祭天,感谢天神对羌族的帮助,而白石就是天神的代表。很显然,这里羌族先民就是借助白石崇拜与相关神话传说张扬自己民族合天之意、得天之助,从而得到这块“神定之地”,他们是这块地的“神定主人”。羌族先民要在族群之林中树立自己威严的“权欲”催生了相关的崇拜与神话传说。

相似的神话传说还有白族《观音老母负石阻兵》。相传,古代有强敌入侵洱海地区,掠夺财物。当入侵士兵行进到离大理城十来里的地方,见一老妇身背巨石从苍山下来。入侵将领见了吓得咋舌,想道:年迈体衰的老妇神力如此,那么一般人的力量就可想而知了,这一去只会打败仗。于是急忙喝令士兵快退。就这样,这老妇背巨石制止了一场战争。这一传说也有书面记载,在万历《云南通志》卷二记载:

妇负石,在府城南十里阳和铺右。世传:汉兵压叶榆境上,耀兵而入。观音化作一妇人,以稻草縻一大石,背负而行。将卒见之,相顾吐舌,曰:“妇人膂力如此,况丈夫乎?”戒士卒勿露刃。因而市不易肆,以府地为叶榆县,置吏焉。

这则异文在《南诏野史》、《白国因由》等古籍里也有记述,内容大体相同。很显然,这块石头背负着神意,也背负着白族先民借助神意在强敌面前树立自己族群权威地位的“权欲”。这则传说可能早就在民间流传,但佛教在唐代传入大理后,为了适应佛教权威,就把这老妇的事迹移植到观音身上了。

西南地区山石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人们很容易把它们联想成美女,产生相应的传说。白族还有一个《美人石》的传说。相传,白王的儿子成年要选妻子。但是人们给王子挑选了许多姑娘,他都不满意。他要到民间去寻找自己心爱的姑娘。离开宫殿时,白王给儿子一张字条,说:“这普天之下,都是我家的土地,住在土地上的人都是家奴。你看中谁家的姑娘,就把这张字条贴在他家门上,人家就会把把她送进宫里。”正如俗话所说,只要鹰在天空盘旋,小鸡就躲开了,听说王子要来选妻子,年青美貌的女子都躲了起来。就这样,王子寻访了三年都没有找到合意的伴侣。他一气之下,就将父王的字条贴在一块石头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王子前头走,那块巨石就飞起来跟在后面。王子加快步伐,石头也飞得快;王子停下来,那石头也停下来。后来,这块石头就一直跟王子进了皇宫。

《美人石》的寓意有多层,但最基础的一层当为视石为美女这样一种所谓“泛性”的意识。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SigmundFreud)从本能与意识的角度来阐述性欲。他把人的性欲本能,称它为“利比多”(libido)。他认为,由于“利比多”总是被压抑在无意识领域,它便逐渐郁积为“情结”(complex);同时受压抑的欲望总是以曲折的方式进入意识领域,梦就是满足这些欲望的曲折方式之一。他进而从梦谈到文艺,认为“艺术即做梦”,文艺也是受压抑的“利比多”的升华,与梦一样都是在幻想中求得满足。白族传说视石为美女,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也应该是所谓“利比多”进入意识领域的一种方式。

弗洛伊德还认为,人身上具有死的本能和生的本能,死的本能要求回复到事物的初始状态,生的本能要使生命得到保存和更新。真正的生的本能就是性本能,因为它导致繁殖,导致新生命的诞生,并使人类的生命历程得以延长。[3](P36~70)这样一种“生的本能”在西南少数民族石崇拜与相关神话传说中表现得特别突出。

大地上突兀而起的巨石,形状奇特,质地怪异,常引起人们的敬畏感、尊崇感,并常激发人们的联想。古代人们常以为自己民族的始祖“土生”、“石出”,赋予巨石以孕育人类的功能。瑶族传说汉、壮、瑶三个民族的始祖是“布洛西”山与“密洛陀”山合拢而生出的布洛西和密洛陀。一些形如母体或男女生殖器的石头也被认为具有支配生育的神力。如《郡国志》载,“马湖江南岸”有“东石腹中出一小石,西石腹中出一小石”的“乞子石”,当地僰人“乞子于此”。马湖江为今四川雷波县南部的金沙江一段,江南岸即今云南永善、盐津、大关等县一带。“乞子于此”的僰人为白族先民。

西南少数民族有不少乞子风俗,其俗也常与洞石果木结缘。广西环江毛南族求子,要祭“圣母”,吃“仙桃”。“圣母”为一昂首挺立的天然石像,高丈余,形似一背小孩的中年妇女,位于下南圩对面马山峰峦之间。石体中部有一个洞,像人的肚脐或阴部。洞里长出桃树一棵,连年结果,被视为“仙桃”。当地毛南族盼育妇女逢桃果成熟时节,便携带红鸡蛋、粽子等,攀越峰崖来到圣母石脚下拜祭,祈求“圣母”赐子,然后摘吃“仙桃”,以桃寓子,含圣母送子之意。

普米族“内考姑”(转山洞)也是一种乞子风俗。云南宁蒗县阿布流沟山麓有一石洞,相传是人类女始祖“阿移木”的住地,称为“移木洞”。每年三、五、七月朝圣时,不育夫妻常在那里举行称为“内考姑”的祈育仪式:他们先在洞外被称为“久木鲁”石祖的巨石下放三个小石头,在石头中间烧一堆火,祈育夫妻面向东方磕头,祈求“久木鲁”赐育。祈祷毕,祈育妇女在女伴陪同下进石洞,在洞中的水塘洗个澡,象征洗去身上的污垢。洗完澡,即回到“久木鲁”石下,口衔巫师做过“法”的细竹管,吸吮“久木鲁”石凹坑泉眼的水,一共喝3次,称为喝“哈吉”,象征饮“产子露”。喝过“哈吉”,提起裙子到“久木鲁”旁的小石笋上坐一坐,称“娜窝”,象征与男性生殖器接触。当夜,夫妻要行房事。相传经过这些仪式,不孕妇女便会获得生育能力。

宁蒗干母山也被纳西族摩梭人视为具有司婚恋、司生育的功能,一些山水传说还展示了干母女神的爱情生活:她长得异常美丽,使一切男神都为之倾倒。她与附近的哈瓦山、则枝山、阿莎山、托波山的男神都有爱情,都缔结了“阿注”婚姻……干母山山腰的一个山洼被视为女性生殖器的象征,一眼幽泉的泉水被视为“产子露”,一些不孕、少育和产畸形儿的妇女也经常去朝拜祭祀。

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有着内涵丰富石崇拜与相关神话传说,与民族生活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紧密相联。它们是民族历史的折光反映,也是民族精神的某种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