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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思想研究

经济思想研究

经济思想研究范文第1篇

[关键词语]大一统;义利论;等级经济关系;仁政

“经济学”的产生和发展,一直是与“财富”、“生产”、“生产关系”等概念本身及其发展规律的理论探讨联系在一起的。而与此不同,中国儒家谈论经济问题,是将其置于社会的伦理关系之下,它不是从纯粹经济的角度,而是从仁、义,从人伦、等级的角度去谈物资财富的占有、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等问题。因此儒学中的经济思想实质上是一种伦理经济思想。西汉中期的儒学大师董仲舒继承先秦儒家的这一传统,首次对伦理经济思想的主要方面进行了系统阐述,提出了富有深意的见解。

董仲舒的经济思想归纳起来有义利论、等级经济关系论和仁政思想三个方面。这些理论都是围绕着实现他的社会理想目标而展开的。

一、董仲舒的社会理想

董仲舒的学说有一个特点,就是必从“天意”和《春秋》那里找依据。他作为汉代儒家公羊学派的宗师,一生以治《春秋》为主业。他说“春秋,大义之所本也”(《春秋繁露·正贯》。以下所引《春秋繁露》只注篇名),以为“不学春秋,则无以见前后旁侧之危,则不知国之大柄”(《俞序》)。他的社会理想正是通过阐述《春秋》大义而得出的,它立足于现实却又高于现实。虽然董仲舒社会理想的基础是现实社会,但他从不盲目赞扬现行的社会制度,而总是以理想社会的标准来批评和要求改进现行制度。

董仲舒的社会理想是一个大一统的和谐安定社会。大一统是他所述《春秋》的根本含义。他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汉书董仲舒传》。以下引此书只注篇名)他认为《春秋》最重“元”,“谓一元者,大始也。”(《玉英》)“元”就是大一统的开始,并且还认为“唯圣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重政》),因此他希望汉武帝是圣人,能成就建立封建大一统帝国的功业。大一统的根本特征是思想的统一。董仲舒在他的贤良文学对策中,向汉武帝提出“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建议,主张“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董仲舒传》)。汉武帝采纳了这一建议,于是儒学便从此成为官学,上升到至尊的地位。

董仲舒提出这项建议并且被采纳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从历史上看,秦统一中国后,本应及时放弃战时的法家思想,而采用有利于巩固中央集权和社会安定的儒家思想[1],但秦始皇没有这样做,相反却焚书坑儒,而终不能解决巩固统一封建国家、建立稳定社会秩序的历史任务。这一历史教训董仲舒是清楚的,因此他常用类似于“汉兴循而未改”(《汉书食货志上》这种委婉言辞来提醒当世的统治者。

从现实情况来看,正如他自己所说:“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由于理论基础不统一,这样导致的结果是“上亡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如此社会怎能安定,政权怎能巩固呢?因此治国之君必须掌握统一学说,使“邪僻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言,而法变可明,民之所从矣“(《董仲舒传》)。

在表面上看来,法家是反对言论教化的,因其会使“其君惛于说,其官乱于言”(《商君书·农战》)。但法家没有预想到,如果言论一律,就可避免君臣惛乱、莫衷一是以及百姓不知所从的情况。可以说,法家以前以至与其同时的儒家看到了这一点,并作出一定努力,而董仲舒则最后将大功告成——实现了儒学独尊的局面。

董仲舒深知,安定社会的一系列政策措施必须要有坚实的理论基础,而且这一理论基础要统一。因此他选定儒学(而且唯有儒学)作为安邦定国的理论基础。董仲舒从稳定社会秩序、巩固封建国家政权出发,把握了时代的脉搏,适应历史发展的大趋势,也顺应了统治者的需要,从而奠定了封建大一统国家不可或缺的根基——思想统一。董仲舒的社会理想不独为君,不独为民,而是为天下的。在这种理想和谐的大一统社会中,统治阶级施教化、守等级、行仁政,君民各得其所,和睦不争,共处于一种和平安定的礼制状态中。

二、义利论,重义轻利

义、利关系论是儒家经济思想的一个主要论题,也是其伦理思想的一项重要内容。儒家学者不是单从“利”的角度来谈论经济问题,而主要是从伦理规范、道德行为即“义”这一方面来表述他们的经济观点,并且认为“义”重于“利”。

在儒家伦理经济思想史上,孔子第一个谈论义利问题,并作出贵义贱利的结论。孔子的义利思想至今已从经济思想史的角度得到了科学的阐释和评价[2]。在儒家学者中,董仲舒最为全面和深入地论述过义利问题,但他关于义利的思想在中国经济思想史研究领域中却是基本上被否定的。

董仲舒有一句名言,“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董仲舒传》),其知名度不亚于他的另一句名言“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汉书·食货志上》)。在当代经济思想史评论中,后一句话受到褒,而前一句话却遭到贬;并且有的论者就只根据《董仲舒传》中这一句话来评判董仲舒的义利思想而予以全盘否定。

有的论者认为,董仲舒是“把封建统治阶级贪求无厌、残酷剥削人民的罪恶称为仁义之行”,而“把人们从事物质资料生产的劳动和商业活动斥之为求财求利”。认为董氏所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是“只要人民讲义,不要人民讲利以至取消物质利益”,因此董仲舒的义利论较之孔孟的义利论具有更加落后的一面,是“剥削阶级中最落后的论点”[3]

著名经济思想史学家胡寄窗先生也说:“董仲舒的基本经济观点是‘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两句唯心骗人的魔话在此后两千年间起了极大的毒害作用,其危害性绝对不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反动观点之下。”[4]这里所说的“毒害作用”,其根源也是指董仲舒只要人民讲义、不要人民讲利,从而助长统治阶级贪求无厌、残酷剥削人民的罪恶即“义”。

综观董仲舒的全部思想资料,事实上董仲舒的义利思想却并不是只要人民讲义、不要人民讲利以至要取消物质利益。相反他的基本观点却是要求统治阶级讲义,重视物质利益尤其是人民的物质利益。他从来也没有把剥削人民这种事叫做“义”,相反却是主张行仁政,不与民争利。

(一)论“利”

综观董仲舒关于义利问题的全面论述,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重视物质利益即“利”的。在他的论述中,“利”有两种含义。

第一,“利”指一般的、普通的物质利益。

董仲舒说:“天之生人也,使之生义与利。”认为义、利都是一种客观存在,它们之所以“生”,是上合天理(自然规律)、下合人情的。针对利,他说“利以养其体”,“体不得利不能安”(《身之养重于义》)。养体、安体之“利”就是一般的生活资料、物资财富,这是人类社会生存发展所绝对不能缺少的。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董仲舒讲利,也跟他讲其它问题一样,总要与“天”论挂上钩,从天、从自然规律的角度来说明“利”之存在的客观必然性。“天生五榖以养人”(《止雨》),“五榖,食物之性也,天之所以为人赐也”(《祭义》)。而且不止五榖,万物以及所有的“利”都是为人而来的。“天地之生万物也以养人”(《服制》),“天之常意在于利人”(《止雨》),自然界和人世间的“生育养长,成而更生,终而复始”,这一切都是为着“利活民者无已”(《诸侯》)。董仲舒反复讲天、人与利的关系,就是强调“天”给“人”予“利”。人之有利、人之不可缺利、人之求利是自然、客观、必然的。“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王道通三》),因此“天虽不言,其欲赡足之意可见也”(《诸侯》)。董仲舒认为,古代的圣明君主,正是“见天意之厚于人也,故南面而君天下,必以兼利之”,因此他要求统治者应当重视人民的物质利益,“以爱利天下为意,以安乐一世为事”(《诸侯》)。

第二,“利”有公利、私利之分。

经济思想研究范文第2篇

关键词:制度分析;制度经济思想;经济运行制度

20世纪80年代后,制度经济理论成为我国经济理论界研究的热点。但在已有的著作和论文中,绝大部分只是介绍性阐述西方制度经济理论,对马克思制度经济思想的研究则很少涉及,这说明我们对马克思制度经济理论的研究落后于对西方制度经济理论的研究。

一、马克思的制度分析方法

马克思经济学以经济制度(生产关系)为研究对象,运用制度分析方法来论证要阐明的理论是马克思经济学的一个基本特点。可以说,马克思是运用制度分析方法来建立一个完整的经济理论框架的主要经济学家之一,注重制度分析是马克思经济学不同于其他经济学的显著标志。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指出:“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就这一研究对象应采用的分析方法,马克思说:“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这就把研究对象与分析方法统一起来。研究对象是生产关系,即经济活动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这种关系反映的是一定制度的特征,是制度具有的实际内容。所以,要揭示这种关系的本质,必须运用制度分析方法。马克思以其辩证的和历史的唯物主义方法论,建立了对制度研究的独特体系和方法,深刻揭示了经济制度产生、发展的客观规律,美国经济学家诺斯指出: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是“对长期制度变革的最有力的论述”。制度分析方法在说明经济现象和解决经济问题上具有的深刻性,使人们在经济学研究的分析体系中,越来越注重采用制度分析方法。从这一意义上说,通过运用制度分析方法,使经济问题的研究从现象层次进入到本质层次。马克思制度分析方法的运用是以客观存在的一定经济关系为前提,通过分析不同经济关系对经济活动效率产生的不同影响,揭示经济制度与经济活动效率间的内在联系,及人们选择不同的制度安排的决策依据和决策过程,并从理论上构建以制度分析为主线的经济学理论框架。

制度经济学首先要回答的是人类的经济活动为什么必须在一定的生产关系(经济制度)下进行,这种生产关系是怎样产生的?它的起源是什么?要说明这一问题,也必须以一定的假设前提为基础。任何一种生产关系都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形成的,这里的一定条件,就是社会生产力。不同生产关系的存在,都是以生产力为条件,因而生产力就成为不同生产关系的共同基础。社会生产力的不同性质,从根本上决定生产关系的不同性质。马克思对生产关系(经济制度)的分析以以下两个基本假设为前提:

基本假设之一:生产是社会的生产,不是孤立的个人的生产。人类的生产活动从一开始就以社会生产形式出现。社会生产的基本特征就是每个人只有和其他人共同生产时,生产才能持续进行。离开其他人,孤立的个人是无法持续进行生产的。正因为生产是社会的生产,所以在生产过程中人与人之间一定要发生经济关系,对这种经济关系做出的规范性安排就是制度。从社会生产的基本假设出发,需要有一种制度来对人们在生产过程中的经济关系进行安排,使社会生产活动能在一定的经济关系规范下运行。基本假设之二:在社会生产过程中,人们相互之间存在利益矛盾和冲突。人们从事经济活动的目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经济利益,不同的人在生产过程中有不同的经济利益,人们在追求各自不同的经济利益时相互之间会产生矛盾和冲突。为解决这些矛盾和冲突所做出的规范性安排就是制度。如果在生产过程中人们相互之间不存在利益矛盾和冲突,当然也就不需要制度。只要人们相互之间有利益矛盾和冲突,就需要有一定的制度来解决这些矛盾和冲突。从人与人间存在利益矛盾和冲突的基本假设出发,需要有一种制度为解决这些矛盾和冲突做出安排,使社会生产能在一定的制度规范下进行。

以上述两个基本假设为前提,马克思的制度分析实际上涉及到两方面的问题:一是生产力发展的问题;二是生产力发展的社会条件问题。生产力发展的问题是制度分析的基础,它从根本上决定制度的发展和变迁。生产力发展的社会条件,最重要的就是经济关系,即生产关系或经济制度。马克思明确地把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定位为生产关系及其发展的规律。这是研究马克思制度经济理论应遵循的基本思路。

制度分析方法的基本特点是不把对经济现象的研究作为重点,而是着重研究隐藏在现象背后的经济关系及本质。这一分析最典型的体现就是对商品的分析。马克思分析商品并不是对商品本身的分析,而是分析商品中体现的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这种经济关系就具体表现为价值关系。马克思对商品的分析,实质是分析商品的价值,对价值运动的分析,采用的就是制度分析方法。以分析商品为切入点,揭示价值的本质和创立劳动价值理论,这只有运用制度分析方法才能实现。

二、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实质的思想

运用制度分析方法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进行分析,首先揭示的是这一制度的实质。从社会基本经济制度层面来看,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以财产私有制度为基础,但财产私有制度并不等于资本主义制度。在资本主义之前的几种社会形态中,其经济制度也是以财产私有制度为基础,资本主义的财产私有制度具有与其他私有制度不同的特殊内涵。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财产私有制度是与雇佣劳动制度联系在一起。体现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特征的是以财产私有制度为基础的雇佣劳动制度。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实质的分析,实际上是分析雇佣劳动制度。马克思正是在对雇佣劳动制度进行深刻分析的基础上,确立了剩余价值理论,进而建立了对整个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运行的分析框架。或者说,整个资本主义经济的运行,是以雇佣劳动制度为起点,不了解雇佣劳动制度,就不可能认识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实质,就不能理解整个资本主义经济的运行。正因为雇佣劳动制度反映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实质,所以马克思把对雇佣劳动制度的分析作为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分析的前提。雇佣劳动制度确立的前提是劳动力成为商品。为什么劳动力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才成为商品?这是因为,资本主义用法律的形式创造了劳动力成为商品的条件。“在自由劳动的民族里,一切法典都规定了解除契约的条件,各种立法都规定了劳动契约的最长期限。”具体说,资本主义创造了劳动力成为商品的两个社会条件。对这两个条件,马克思是这样论述的:

第一个基本条件是:“劳动力只有而且只是因为被它自己的所有者即有劳动力的人当作商品出售或出卖,才能作为商品出现在市场上。劳动力所有者要把劳动力当作商品出卖,他就必须能够支配它,从而必须是自己的劳动能力、自己人身的自由的所有者。……他作为人,必须总是把自己的劳动力当作自己的财产,从而当作自己的商品。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始终让买者只是在一定期限内暂时支配他的劳动力,使用他的劳动力,就是说,他在让渡自己的劳动力时不放弃自己对它的所有权”。第二个基本条件是:“劳动力所有者没有可能出卖有自己的劳动物化在内的商品,而不得不把只存在于他的活的身体中的劳动力当作商品出卖。”

这两个条件是在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中加速形成的。具备了这两个条件,资本主义就能把商品的范围扩展到劳动力。与资本主义之前的私有制相比,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特征是确立了劳动者对自己劳动力的私有权。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私有权的扩展,使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商品交换的原则不仅适用于物的交换,而且也成为劳动力交换所遵循的原则。在确立了劳动者对劳动力具有私有权后,劳动力的生产和再生产就按照商品经济的原则来进行。当劳动力成为和其他商品一样,在市场上可自由买卖时,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的确立就具有现实可能性。雇佣劳动制度的前提是劳动力成为商品,能和其他商品一样在市场上自由买卖;劳动力成为商品的制度条件是劳动者对自己的劳动力具有所有权,必须从法律上承认劳动力的私有权。在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上确立的雇佣劳动制度,就其本质来看,反映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经济关系。这一经济关系的基本特征是把资本与劳动的关系分解为资本对劳动力的购买和资本对劳动力的使用两层关系,雇佣劳动制度的本质就是通过这两层关系来体现的。

第一层关系:资本对劳动力的购买。这一层关系是在流通领域中发生的。“劳动力所有者和货币所有者在市场上相遇,彼此作为身份平等的商品所有者发生关系,所不同的只是一个是买者,一个是卖者,因此,双方是在法律上平等的人。”在流通领域中资本与劳动力的自由买卖关系,体现了资本与劳动力作为商品交换的双方具有的平等权利。交换所遵循的是商品经济的普遍原则,即等价交换原则。因为是等价交换,双方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在这里,商品经济的原则已不再局限于物的交换,而是扩展到以活的人体为存在形式的劳动力的交换。商品经济的高度发达,在这层交换关系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这一层关系所体现的资本与劳动力之间平等交换的关系,是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能顺利运行的基本条件和保证。因为它以形式上的平等交换来建立资本与劳动力之间的最初联系,资本与劳动双方都能接受。

第二层关系:资本对劳动力的使用。这一层关系是在生产领域中发生的。资本在流通领域中购买劳动力后,当然就要消费它。“劳动力的消费,象任何其他商品的消费一样,是在市场以外,或者说在流通领域以外进行的。”由于劳动力商品具有特殊的使用价值,因而劳动力商品在生产领域中的消费过程,同时就是商品和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因此,在生产领域中所表现出来的资本与劳动力所有者的关系,已和流通领域中表现的关系完全不一样了。在生产领域中,资本支配劳动力,资本所有者占有劳动力所有者在生产过程中创造的产品和价值。这时劳动力的所有者与资本所有者之间已不是平等的等价交换关系,而是剥削与被剥削关系。资本与劳动的关系在这一层关系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

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作为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特征,就是由这两层关系来反映的。资本主义经济被认为是高度发达的商品经济,是因为商品经济的原则渗透在经济活动的一切方面,尤其是劳动力的买卖;资本主义经济同时也是一种特殊的剥削经济,是因为它的剥削是建立在等价交换基础上的。只有把这两层关系综合起来,才能把握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的本质。三、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运行制度的思想

马克思在对雇佣劳动制度进行深刻分析的基础上,又从更具体的层次上分析了资本主义经济运行制度具有的特征,以及这些具体制度是如何对生产力发展和经济效率提高产生影响的。马克思提出的这些思想,对具有社会化大生产和市场经济特征的经济运行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

(一)经济运行中的产权制度。关于产权制度,马克思认为,财产权利反映的是经济关系,尽管它表现为人对财产的占有,但这种占有体现了人与人之间不同的经济权利。既然产权是一种经济关系,那么,产权关系的出现根源于生产力的发展,因为生产力从根本上决定生产关系。以生产力发展为线索来研究产权关系是马克思产权理论的基本特点。生产资料归资本所有者私有,劳动力归劳动者私有,是资本主义私有产权关系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之前私有产权关系的一个显著特点。资本主义产权关系的产生以劳动者对劳动客观条件的各种形式发生解体的历史过程为前提。马克思从以下几方面来分析这种解体,即资本主义私有产权的产生是建立在以下各种关系解体的基础上的:一是个体农业的解体——劳动者与土地的分离;二是个体手工业的解体——劳动者与工具分离;三是封建经济关系的解体——劳动者与人身依附的分离;四是原始经济关系的解体——劳动者与财产的分离。资本主义私有产权关系的特征是:资本的所有者占有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并购买劳动力,在此基础上进行资本主义生产。而劳动力所有者由于丧失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为生存下去,只能不断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因而出卖劳动力既成为劳动者维持生存的必要条件,也成为实现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的必要条件。所以,资本主义的再生产不仅是物质资料的再生产,而且也是资本主义私有产权关系的再生产。这就是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私有产权关系的本质。

(二)经济运行中的企业制度。关于企业制度,马克思认为,企业是现代经济中最基本的生产组织和经济单位,社会经济活动是以企业为主体进行的。企业作为社会生产的一种组织制度,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人们对经济活动效率的追求逐步形成。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经济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包含他关于企业制度的基本思想和理论,可以概括出几个鲜明的特点:

第一,马克思对企业制度的分析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为前提,从生产力发展的本质要求来揭示企业制度演变的根本原因。而生产力发展的本质要求又集中体现为分工与协作的发展,即生产社会化的发展。第二,马克思把提高经济效率的要求看作是企业制度发展的直接原因。企业制度作为一种生产组织形式,它对经济活动的效率有深刻影响,这种影响集中体现在企业制度的变革能创造一种新的生产力,新的企业制度既能节约生产费用、降低生产成本,同时也能增加产出。而且,一种新的企业制度还能为管理的创新提供制度条件,从而起到提高企业经济活动综合效率的作用。第三,马克思把企业制度的发展看作是社会经济制度变革的一个重要因素。企业是社会的基本经济单位,企业制度是社会基本的微观经济制度,因而企业制度的发展和变化,必然会影响到社会经济制度。马克思深刻揭示了企业制度与社会经济制度之间的内在联系,极大地启发了我们对企业这一微观经济制度的认识。

(三)经济运行中的两权分离制度。关于生产要素两权分离的制度,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是社会化大生产,为实现社会化大生产顺利进行的要求,需要有相应的制度条件作保证。从生产过程的运行来看,就是各种生产要素都采取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制度。雇佣劳动制度是劳动力这一生产要素的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典型制度。资本和土地在生产过程中也同样采取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形式,这两种生产要素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分离,又产生了股份制度和资本主义农场制度。从经济运行的层面上看,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重要特征就是在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制度下进行的。从经济制度层面上看,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各种制度(雇佣劳动制度、股份制度、农场制度)又都是以各种生产要素的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为条件的。劳动力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制度,使劳动力的所有者不能成为自己劳动力的使用者,而必须要由别人来使用自己的劳动力。要形成劳动者不能使用自己劳动力的制度条件,就不能让劳动者拥有进行生产所必需的物质资料条件。所以,要使劳动力的所有权和使用权相分离,首先要剥夺劳动者的生产资料。资本主义通过原始积累的方式实现对小私有者的剥夺,一方面使小私有者失去生产资料,成为无产者;另一方面,又使生产资料集中于少数人手中,成为资产者。同时,用法律的形式把这样的基本关系固定下来,并使整个社会经济活动按照这一基本经济关系来运行,这就是劳动力所有权与使用相分离的制度。劳动力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分离,是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形成的一个基本条件。正是因为资本购买了劳动力的使用权,并在生产过程中实际使用了劳动力,才构成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从这一意义上说,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的运行制度是以劳动力的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为条件的。

关于资本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分离制度,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资本的所有权与使用权是统一的,资本的所有者就是资本的实际使用者。这种资本所有权与使用权属于同一主体的典型形式是个人企业主。资本主义的个人企业与小私有经济有本质区别。小私有经济中,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与使用权统一于同一主体,但它的特征以自己劳动为基础。而在资本主义个人企业中,虽然在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与使用权属于同一主体这一点上与小私有经济相同,但它的特征是以雇佣劳动为基础。

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生产的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资本所有权与使用权统一于同一主体的个人资本的形式越来越不能适应社会生产发展的要求,生产社会化的发展客观上要求资本也采取社会资本的形式。而与社会资本出现相伴随的就是资本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分离。资本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分离从根本上说是社会生产力的要求,同时,又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成为资本运行的一个基本制度。这一制度的形成,对整个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马克思从生产力发展的客观要求和信用制度发展这两个层面深刻论述了资本两权分离的根本原因和关键性因素,从而建立了资本所有权与使用权分离的完整理论。并在此基础上,深入分析了资本两权分离制度对资本主义经济运行和经济关系带来的深刻影响,进而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身发展的客观规律。

关于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分离的制度,马克思认为,土地的两权分离在资本主义社会以前就已经出现。地租是土地所有权在经济上的实现形式,封建地租就是封建经济关系下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体现。但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下体现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地租与封建地租不同的特点。首先,资本主义的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是和发达的商品经济结合在一起的,因而这种分离已成为一种单纯的货币关系。其次,资本主义的土地所有者不是和佃农发生直接关系,而是和租地资本家发生直接关系。所以,资本主义地租反映的经济关系是土地所有者、租地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之间的关系。

资本主义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分离,又使资本主义的农业生产形式和制度发生了新的变化,资本主义的农场制度取代封建地主与佃农的生产方式,成为农业生产的主要形式。资本主义农场制度的确立以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彻底分离为前提,这种所有权与使用权彻底分离所表现出来的特点是土地所有者只是单纯地掌握土地的所有权,农业资本家以取得土地实际使用权为条件,从事农业生产经营活动,并通过雇佣农业工人进行农业生产。正是由于资本主义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特点,使资本主义农业生产体现为土地所有者、农业资本家、农业工人三大阶级的关系。这三大阶级通过农场制度来发生彼此之间的联系。这一制度使资本主义农业生产跨入了企业化、社会化的轨道。

(四)经济运行中的分配制度。关于分配制度,马克思认为,以各种生产要素的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为特征的资本主义生产,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决定与此相联系的资本主义分配制度。因此,马克思关于生产要素所有权与使用权相分离的理论也是理解资本主义分配关系的依据。

各种收入的源泉是生产过程中创造的新价值,即V+M。其中V是劳动者出卖劳动力所得到的报酬,是从新创造的价值中分得的一份。但从资本的角度看,V只是它对生产成本的补偿,劳动力只是它购买的一种生产要素,与它购买的其他生产资料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劳动者把他所有的劳动力出卖给资本所有者,能得到的只是劳动力的价值,并没有权力参与对剩余价值M的分配。在生产过程中创造的新价值V+M中,劳动者只是与V有关,只有资本所有者才有权参与剩余价值M的分配。

既然分配的对象是剩余价值,当然必须以剩余价值的创造为前提。总是先有剩余价值的创造,然后才有剩余价值的分配。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个已创造出来的剩余价值之所以采取各种收入的形式,是以各生产要素的所有者把自己拥有的生产要素作为对生产的投入(而不是出售或出卖)为条件,也就是说,各生产要素的所有者必须把自己拥有的要素作为对生产的投入,并折算成资本,才能取得对剩余价值的分配权。各生产要素的所有权虽然并不创造价值,但却具有对已创造出来的价值的索取权或分配权。这就是生产要素所有权关系与分配关系的内在联系。

经济思想研究范文第3篇

一、环境生态学和经济学简介

1.环境生态学简介

从学科体系角度而言,环境生态学可以说是环境科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按照现代生态学的学科进行划分,环境生态学又可以是应用生态学中的一个分支,其主要是运用生态学理论来研究在人为干扰下生态系统内在的变化机制、规律及对人类所产生的反效应,并寻求恢复、重建及保护受损生态系统的对策。环境生态学并不是一门单一的科学,它是以生态学的基本原理为基础,又结合了物理学、化学、环境科学等多门科学,不过目前环境生态学尚处于发展和完善阶段。总体来说,环境生态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有四类:一是环境污染的生态学原理及规律,二是自然资源的保护及利用,三是环境污染的综合治理,四是废弃物的能源化及资源化技术;其最终研究目的是改善不断恶化的自然生态环境,促进人类经济和环境生态的协调稳定发展。

2.经济学简介

经济学是一门专门研究人类经济活动———即价值的创造、转化及实现的规律的科学,其主要分为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经济学两大类。其中,政治经济学主要是研究某个阶级在经济活动中的地位及作用,而科学经济学主要是从整体上研究人类经济活动的价值和经济规律。经济学的核心是经济规律,以科学经济学角度来看,经济规律的展开与具体表现是资源的优化配置和再生,而真正的对象则是资源优化配置和再生背后的经济规律与本质。另外,在科学经济学范式框架中,经济体还分为宏观经济和微观经济两个对称面,若要研究经济发展的规律,就必须要从整体上对经济现象进行统一研究。现代高职学校中很多都开设有经济学科,作为一个学科门类,经济学在我国主要设置有经济学、金融学、财政学及国际经济与贸易四大专业。

二、环境生态学思想在高职经济学科教学中的应用意义

经济学作为一门研究经济发展规律的学科,其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尽可能地利用有限的自然资源来持续开发人类所需求的商品,并对其进行合理分配。无论是从研究目的还是从研究内容上来看,环境生态学与经济学都非常具有一致性和相通性。然而,过去长期以来高职经济学科的主要培养目的都是将学生培养成为一名单纯型经济学人才,这给人类的生存环境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而随着近年来人们思维模式和思想观念的转变,培养新型的具有生态思维的综合型人才越来越成为高职经济学科的教学目的。利用经济学科教学来传播、推广及深化环境生态学思想,是当代高职教师所不可推卸的重要责任和义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使我国广大的经济学人才具备良好的环境生态学专业素质,同时,环境生态学思想也有利于广大教育者树立环境生态思想的教育观。总而言之,只有在高职经济学科教学中重视应用环境生态学思想,才能够推动我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

三、环境生态学思想在高职经济学科教学中的应用现状

1.现状分析

目前,我国共有280多所高职学校开设有经济学专业、130多所高职学校开设有金融学专业、50多所高职学校开设有财政学专业、70多所高职学校开设有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而在这其中,却只有不到10%的学校开设了《生态经济学》课程,并且大部分都是将《生态经济学》列为选修课程而非必修课程。这主要是由于大部分高职学校都受传统经济学科教育理念的影响过深,仍还停留在“经济人”思想层面上。这就造成了大部分高职经济学科专业毕业的学生都对环境生态学相关内容知之甚少,甚至是全然不知,而当这些学生走入社会参与到社会经济活动当中后,无疑不会关注环境生态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继而也就导致了经济的发展对自然环境生态造成过度破坏。

2.现状原因

之所以目前在我国大部分高职经济学科教学中都很少有应用环境生态学思想,主要是由于以下两大原因所造成的:①受到“经济人伦理”的影响。经济学的主要创设者之———苏格兰著名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曾经在自由市场经济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经济人伦理”,其中心思想是当人类受到人性动力学的驱使时,会为了改善自身状况而追求利益最大化,同时这一过程也会为社会带来一定的利益;后来,“经济人伦理”对经济学科教育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尤其是随着改革开放后我国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人们对物质利益的追求越来越多,这使得越来越多的高职经济学科教学都彰显出了一种极其功利主义的价值取向,而在这种价值取向的驱使下,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都只顾着研究怎样才能够更快、更多地创造利益,而并不重视环境生态问题。②在教学环节中没有很好地传播环境生态学思想。所谓教学环节,主要指的是教学方案的制定、教材的编制、师资队伍的建设、教学方法的运用以及实践活动等,然而目前我国教育部门并没有明确规定在高职经济学科的教学方案中必须要应用环境生态学相关内容,在教材编制中并没有深刻联系生态环境学理论,高职学校在建设师资队伍之时并没有对教师的环境生态学知识掌握情况做明确要求,高职经济学科教师也并没有灵活运用先进的教学方法来开展教学活动及积极组织学生开展有关环境生态学方面的实践活动,因而导致环境生态学思想没有在以上这些教学环节中得到很好的传播。

四、环境生态学思想在高职经济学科教学中的应用措施

1.转变传统的“经济人伦理”思想

在马克思的《资本论》中,利用了丰富的生态学思想来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确立了共产主义的远大目标;同时,1998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也曾经在其所著的《伦理学和经济学》一书中通过一系列的实证性案例证明了:目前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经济人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是人类最好的现实行为,也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经济人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逻辑上与经济上的最佳成就者之间存在必然联系。所以,“经济人伦理”思想是否值得在高职经济学科教学中一直运用还有待商榷。而近年来,随着几次比较严重的全球经济危机和环境危机的发生,更进一步证明了“经济人伦理”的思想是短视的,人类社会如果想要长远发展,就必须要以“社会人伦理”思想及“生态伦理”思想来取代“经济人伦理”思想。现如今,人们已经逐渐认识到了宏观调控市场经济的重要性,也即追求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及社会效益三者的相统一,这是促使国民经济协调、稳定、持续发展的必要条件。因此,当今的高职经济学科教学也不能够再一味地遵循传统的“社会人伦理”思想,而应当更多地采纳“社会人伦理”思想及“生态伦理”思想。

2“.绿色化”高职经济学科教材

为了进一步强化环境生态学思想与高职经济学科知识之间的融合,教育部门必须要重新审视、改革和编著高职经济学科教材,在教材中添加更多的环境生态学理论知识,以使教材中蕴含更加深刻的环境生态学思想,成为“绿色化”教材。例如,高职经济学科教材中必须体现出更多的经济发展与环境生态之间的整体协调性,在案例的选择上应当加入更多的“绿色化”经济学案例,以及课后练习题和思考题等也必须具有一定的“绿色化”倾向。

3.开展丰富的环境生态学实践活动

经济思想研究范文第4篇

一、宋学的“实学”倾向与“践履”同“事功”之分

一般说来,实学是明中叶以降三百余年的重要社会思潮。实际上,实学自宋即伴随新儒学(即宋学)而共生演化。理学、心学中蕴涵反空疏虚学而主张"躬行践履"的实学特色,而浙东学派讲求实利功效力倡"经世致用"之实学,开明清事功实学之先河,成为东南区域史研究中不容忽视的重要内容。

所谓"宋学"即宋代学术,包括文、史、哲、经各学。其结构特征主要是学派林立各有传承,又相互汲取相互交锋,兼容并蓄相斥趋同;其学术特征主要是对儒家经典及其传注的质疑,通过较为开放自主的方式重新解经,以阐发学术见解思想主张,探索义理性命宇宙生成。表现出经世济用、规范伦理或重思辨、明义理的思想倾向,学理思路又多吸收释、道二教,因而在方法、观念、学风上有别于传统儒学。宋代丰富多彩的思想学说和格调迥异趋同的观点主张,汇集而成精神文化发展的五彩长河,蕴积而为中国传统社会文化发展的又一高峰。

继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之后,宋学蓬起,自"宋初三先生"、李觏、范仲淹、欧阳修、周敦颐、邵雍、张载、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程颐、程颢到张轼、朱熹、陆九渊、吕祖谦、陈亮、叶适等思想家,人才济济,学派林立,各臻其妙,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兴起于北宋集成于南宋的理学。自周敦颐、张载、二程,发展到南宋的朱熹、陆九渊,建构了理学发展的流脉体系,至元明而流变赓续,入清渐趋衰微。理学融汇儒、释、道三教,结合自然科学的发展,使儒学思辨化、哲理化,并发展了儒家学说的道德伦理,成为中国帝政时代后期社会秩序意识形态的核心,和士林学术思想与思维定式的规范。

实学与理学共生而又对立于理学。明代实学家崔铣说:"宋之四子造诣精矣,皆实学矣。"(《洹词》卷10)"宋之四子"即周敦颐、程颐、张载、邵雍。清代实学家章学诚也称赞朱子学是"性命、事功、学问、文章合而为一",认为其后学"皆承朱子而务为实学"。(《文史通义》卷3 《朱陆》)但"实学"一词在宋以前就有,如东汉王充《论衡·非韩篇》说:"以儒名而俗行,以实学而伪说,贪官尊荣,故不足贵。"《全齐文》卷26《释玄光》有"圣贤功绩,何莫由斯。实学者之渊海,生民之日月"(收入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 册)。唐代道宣撰《续高僧传》卷13 《释道岳》"毗昙成实学知非好,摄大乘论诚乃清微。"《旧唐书》卷119 《杨绾传》引其论贡举之弊的奏疏中有"人伦一变,既归实学,当识大猷"。至宋,伴随着理学的兴起"实学"的概念被更多地运用,如《河南程氏遗书》卷一记载程颐说:"治经,实学也。……如国家有九经及历代圣人之迹,莫非实学也。"他强调"穷经将以致用也。"(同上,卷4 )朱熹《中庸章句》的《题解》开篇讲程子释《中庸》" 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他批评"近世学者不知圣门实学之根本次第,而溺于老、佛之说,无致知之功,无力行之实"(《朱文公文集》卷46)。他认为"今学问流而为禅,上蔡(指谢良佐)为之首,今人自无实学"(《朱子语类》卷5)"一味说入虚谈最为惑人,然亦但能谩得无学底人,若是有实学人,如何被他谩才说悟,便不是学问。"(《朱子语类》卷121 )"大抵今日之弊,务讲学者多阙于践履,……殊不知因践履之实,以致讲学之功,使所知益明,则所守日用。"(《朱文公文集》卷46)他指出:"只是无志,以举业为妨实学",提出"学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实。"(《朱子语类》卷13)可见朱子是十分强调实学的。其他宋学者也大多倡实学,如张拭说:"圣门实学,贵于践履"。(《南轩全集·论语解》卷四)心学提倡"躬行实践"(《陆九渊集》卷6),陆九渊讲自己"平生学问惟有一实,一实则万虚皆碎。 "(《陆九渊集》卷36)其文集中有包恢在《三陆先生祠堂记》中提到"孟子之实学"(同上,卷36)"唐虞三代之实学"(同上,卷35)等说法。宋代官方文书也用实学,如建炎元年科举诏令中有"俾谨择于考官,用精搜于实学";庆元四年有言者叹云"天下士子,谁务实学哉!"(《文献通考》卷32《选举五》)"学校必选实有道德之人,使为学官,以来实学之士。"(《文献通考》卷42《学校三》)

应当说,儒家传统中是有经世内涵的,而无论程、朱还是陆、王,都未完全抛弃此传统,理学思想体系中也蕴涵着某些实学的因素,"所以明清时期的实学家在批评、否定理学的空谈心性的同时,对其中的某些实学思想也多加肯定和继承。"(1) 但理学是在反对佛老的"虚无寂灭之教"与汉学"辞章记诵之学"中发展实学的,将追求人间真实的圣贤之学,和在现实生活中实践道德之学,称为实学,即日本学者所称的"追求人间真实之实学"与"道德实践之实学",而称明末清初的实学为"经世致用之实 学"。著名实学研究者源了圆先生提出:"实学乃如具有多种侧面之巨像",有实践、实用、实证、求实等等之学,观其与社会之关系有"经世济民、经世致用"、"利用厚生"等等之学。"当人们不满意现存之思潮及价值观,社会价值体系发生动摇时,则有些人将支持当时价值观之学问贬为'虚学'或'伪学',而将自己的学问称为'实学',以强调其正当性。"(2)说到底,实学就是指实实在在的学问。

应当看到,宋明以来,理学以"新儒学"之风貌立世,今人视理学为空谈"性命义理"之虚学,而当时的理学家则恰恰认为自己的学问是反对章句训诂之空疏虚学而主张躬行践履的实学。但这个"实"并非明清以后"实学"之"实",而与后一意义的实学相近的事功之学也在这一时期大成气候,事功之学不仅与理学并存,而且本身就是"新儒学"的组成部分。美国学者提出"道德伦理"与"事功伦理"之分,有"功利主义事功伦理学"和"个人德性与动机伦理学"之说,认为功利主义代表了传统儒家入世思想和政治主义取向的复兴。(3)我认为心性修炼与社会实践都是理学的命题, 理学与事功学派都师承儒家修、齐、治、平理念,涵蕴修养道德和经世致用的思想。但事功学派以实现社会功利实效为经世致用,理学家则以追求真实学问、修养德性并付诸实践为实用;事功之学以改造外部社会并取得实利功效为宗旨,理学家则以内在的学问追求、德性涵养为本功利为末;虽都讲"务实",经世致用与躬行践履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寓有十分深远的意义──儒学至宋而学派分化并立(这也是自宋始可建瞻博之"学案"的缘由),经世传统向着潜沉践履和经世致用两个主要方向发展,尤其是后者对此后中国社会及 思想文化的影响很大,而这种影响对整个社会形态的演进起到重要作用。到"天崩地析"时的明清实学,"主要分为实体实学、经世实学、质测实学、考据实学和启蒙实学。其中经世实学是主流,其余则是支流,共同构成了一股强大的社会思潮。"(4) 经世致用之学(或称事功之学、经济之学等)是中国走向近代化的重要文化要素(5)。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遍及社会各领域,谋求富强的需要与社会变革的要求,促进了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

二、浙东事功之学的地域经济文化特征

区域史研究不能单纯依据行政区划,而应着力于地域的文化、社会、历史等特点,及其发展的内在逻辑性与一致性,从其系统性(时间)、联系性(空间)、特殊性(比较)、影响性(发展)等着眼;需要以科研分工细密、基本材料具备等为前提(基本材料多以行政区划为单位是区域史研究的困难)。应当看到地域差异在历史发展的各个方面的客观影响,但不能完全以"地理环境决定论"来认识问题,尤其思想史,许多风格迥异的思想可能同出一地,同一地区的思想家乃至同一家庭的兄弟可能政治经济学术观点截然不同,这也是研究地域史中应当注意的。我以为政治性制度建构与秩序性意识形态与地域的关系较为间接;而语言、习俗、民风等等则与地域有直接关系。

就区域文化类型来看,中国南北文化自古即有差异,不同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孕育了不同的风俗民情、士人心态、文化特征。传说帝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即是相对于"北风"而言的。自太史公记地域文化差异以来,历代文人学士不乏高论。(6)南方士人聪慧、精细;北方士人憨直、阔博; 南方文化明丽、纤巧、缜密、委婉、飘逸,内省、求精、温怨、柔曼、灵秀等等;北方文化豪迈、奔放、雄浑、质朴、拙括、外向、刚直、慷慨、俊肃等等,可以在习俗、性情、学风、观念、思维等若干方面,找到南北相对的许多语辞来形容或概括文化的差异,但也存在许多共性,共同构成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

到宋代特别是南宋,南方尤其东南地区的思想文化发展,逐步取代有着厚重的历史传承的中原文化,而渐趋居于中国区域文化类型的高峰,具有改变区域文化结构中主导性文化类型的意义。据《余干县学记》载:"古者,江南不能与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后七闽、二浙与江之西、东,冠带《诗》、《书》,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容斋随笔·四笔》卷5 《饶州风俗》)全祖望说:"吾乡自宋元以来,号为邹鲁。"(《鲒琦亭集·外篇》卷16《槎湖书院记》)许多学者对中国南北文化及人才分布发展进行了研究,大抵认为:南宋前重心在黄河流域,此后趋于长江流域。(7) 无论从物质文化的发达、制度文化的变迁,还是精神文化的领先来看,宋代的文化类型转化,奠定了自此以后中国社会文化结构的基本格局。不少宋人具体论述了区域文化的差异及其演变,如欧阳修《论逐路取人札子》(《欧阳修全集·奏议集》卷17)分析"东南进士得多"的原因是"四方风俗异宜","东南之俗好文,故进士多而经学少。西北之人尚质,故进士少而经学多。"苏轼也说以文辞取士,"多是吴、楚、闽、蜀之人。"(《苏东坡全集·奏议集》卷2)北人勇悍则武将多由是出。 朝廷用人方略对区域性文化的影 响颇为明显,这也是区域文化发展使然。陆游在《论选用西北士大夫札子》中指出:"天圣以前,选用人材多取北人",仁宗以后"公听并观,兼收博采,无南北之异",此后南人取士更多,有"重南轻北"之说(《渭南文集》卷3)。宋初重臣几尽北人,而至神宗朝南人为相居于主导, 司马光曾说:"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之士充塞朝廷,风俗何以更得淳厚?"(《三朝名臣言行录》卷7)到南宋,吴潜说:"公卿将相,大抵多江、浙、闽、蜀之人。 "(《许国 公奏议》卷1)就学风而言,陈造说:"昔人论南北学异,古今几不可易。……南北巧拙甚霄壤也。 " (《江湖长翁集》卷23)朱熹批评"江西士风,好为奇论,耻与人同,每立异以求胜。"(《朱子语类》卷124)晁说之作《南北之学》提出南北学风不同古人,屡屡讲到大抵自魏晋以来如此"师先儒者, 北方之学也;主新说者,南方之学也。"(《景迂生集》卷13)宋代南方文化在学术、思想、文学、艺术等领域中均有大的发展,代表着有生命力的发展趋向。经济发达提供了文化兴盛的物质条件,科举入仕为南方士人实现政治抱负、改变旧俗与文化革新开辟了道路,促进了区域经济文化结构的转换和制度变迁,奠定了此后社会发展的格局。

宋代东南六路经济发达,不仅有杭州、苏州、扬州等大城市,而且诸多市镇、集市发展,加上水陆交通与海外贸易之便,形成多层次、多类型的城乡区域市场网络。(8)"京师漕粟多出东南, 江浙居于大半。"(卫泾:《后乐集》卷13《论围田札子》)《宋史·食货志》记"东南之利,舶商居其一。"东南沿海宋钱大量外流,日本、高丽及南洋各国都有;两浙市舶司先后管辖杭州、明州、温州、秀州华亭县、青龙镇五处市舶务,说明这里海贸兴盛。不过,也应注意如程民生提出的"东南经济只能与北方经济平分秋色,而不能独占鳌头。经济重心在南移的历史过程中……。"(9)

两浙是宋代先进地区,商贸繁荣、经济发达,人文荟萃;"两浙之富,国之所恃"(《苏东坡全集·奏议集》卷9)。两浙路上供在中央财政中十分重要,以宣和元年(1119年)为例,达4,435,788余贯匹两,居全国第一位。(见《文献通考》卷23《国用一》)两浙也是丝织业发达区,杭、婺、越、湖、抚等州是生产基地,产品质地"密而轻,如蝉翼",生产规模"千室夜鸣机",出现"机户"、富工、富贾等,带来经济观念较大的变化,尤其在职业观、消费观、义利观等基本方面。这里"俗奢靡而无积聚,厚于滋味。"(《宋史·地理志四》)欧阳修《送慧勤归余杭》说"越俗僭宫室,顷赀事雕墙。佛屋尤其侈,眈眈拟侯王……饭以玉粒粳,调之甘露浆。"(《欧阳修全集·居士集》卷2 )陶谷的《清异录》卷一记载当时天下"九福"其中有"吴越口福"之说。这里的人对商业不鄙视,"渤海之民罕传圣人之学,习俗浮泊,趋利而逐末,故虽有良子弟,或沦于工商释老之业,曾不知师儒之道尊而仁义之术胜也?"(陈襄:《古灵先生文集》卷19《杭州劝学文》)苏舜钦说:"越俗浮薄,节行不坚"(《苏舜钦集》卷13《杜谊孝子传》)。《梦粱录》记杭都盛景,多处讲到这里风俗奢侈,骄奢淫逸,"至于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挟子,竟日嬉游,不醉不归。此邦风俗,从古而然,至今亦不改也。"(卷1《八日祠山圣诞》)

区分两浙的东、西是区域史研究中似应注意的。浙东包括温、处、婺、衢、明、台、越七州;浙西包括杭、苏、湖、秀、常、严六州及江阴军、镇江府八地。浙东多山地,浙西多泽国。王柏说:"东浙之贫,不可与西浙并称也。"(《鲁斋集》卷7《赈济利害书》)浙东山地贫瘠, 负山近海不宜耕种,如越州"地无三尺土"(庄绰:《鸡肋编》卷上);台州"负山濒海,沃土少而瘠地多。民生其间,转侧以谋衣食。"(《嘉定赤城志》卷13)温州平阳县"浙东之穷处也,邑于山谷间"(许景衡:《横塘集》卷18)。浙东粮食不能自给"全借浙右客艘之米济焉。"(周去非:《岭外代答》卷4 )温州"其 货纤靡,其人多贾"(程俱:《北山集》卷22《席益差知温州制》)。"永嘉不宜蚕,民岁输绢,以贸易旁郡为苦。"(陈傅良:《止斋文集》卷51)到明万历时修《温州府志》还讲温州"土薄难艺"、"民以力胜"、"能握微资以自营殖。"乾隆《温州府志》说这里的人多兼营副业或外出经商打工。平阳一带"文风逊浙西远甚。士子得一青衿便为止境,养习商贾事","诵读者率皆志气卑小,甫游痒辄束书高阁,营什一之利"(民国《平阳县志·风土志》)。这里风俗却好奢,杨简作《劝农文》说这里"其一风俗好奢,故虽耕而终贫;其二风俗好争,以好争故虽耕而终于贫……皆以奢侈为美为荣,父子兄弟意向,州闾邻里意向,无不趋于奢,无不羞于俭。"(《慈湖遗书》卷5 )《宋史·地理志》说这里的人"善进取,急图利,而奇技之巧出焉。"总之,这里与中原内陆农耕区域的安土重迁、贵本贱末、黜奢崇俭、重义轻利等等不同。

就当地经济结构来看,这里酿酒、产盐、造纸、采矿、漆器、制瓷、造船等是重要行业。韩彦直《桔录》记载"桔出温郡最多种","岁当重阳,(桔)色未黄,有采之者,名曰'摘青',舟载江浙间"。当时有"永嘉之桔,为天下冠"(张世南:《游宦纪闻》卷5)的说法。另外,"二浙产盐尤盛他路,自温州界东南止闽、广,盐升五钱,比浙贱数倍。"(方勺:《泊宅编》卷3)据研究, 南宋盐利占国家财政的百分之48.4至54.2。(10)时人说:"今日财赋之源,煮海之利实居其半。"(《宋会要辑稿·食货》27之33)造纸业也很发达,两浙嵊县的剡纸,余杭的由拳纸都很有名,而"温州作蠲纸,洁白紧滑,大略类高丽纸。东南出纸处最多,此当为第一焉。自余皆出其下,然所作至少。"(《说郛》卷20),两浙纸大量外销,"两浙笺纸三暖船"入汴河上京(彭乘:《墨客挥犀》卷5)。 温州的漆器长期占据东京市场,《东京梦华录》卷二记汴京宣德楼前专有"温州漆器什物铺";温州雨伞也是古今有名之物。温州还是造船基地之一,《宋会要辑稿·食货》四六之一记载两浙路造船最多,宋哲宗时令温、明二州每年造船六百艘。这里还是商贸口岸,绍兴二年(1132年)及元代先后置市舶司于温州,当时,广、泉、明三州为主要海贸港口。

"东南财赋地,江浙人文薮"(11)。叶适《汉阳军新修学记》讲"今吴、越、闽、蜀,家能著书,人知挟册"(《水心文集》卷9)。"夫吴、越之地,自钱氏时独不被兵,又以四十年都邑之盛, 四方流徙,尽集于千里之内,而衣冠贵人不知其几族!"(《水心别集》卷2 《民事中》)永嘉学派所在的温州地区"素号多士,学有渊源。近岁名流胜士,继踵而出。"(《宋本方舆胜览》卷9 )时有"温州多士东南最"(真德秀语)之说。据统计《宋元学案》所载两浙学者中浙东七州共534人, 浙西八地共146人 ;南宋两浙状元共23人(状元总数49人)福建13人居次,两宋状元合计也是两浙30人居首位。《宋史》正传与《循吏传》统计两宋南方为官者以两浙最多(250人),超出第二位的福建(124人)一倍多。最高层次的人才是宰相,两浙先后有29人任相,比第二位的福建18人远多。(12)

浙东地区以吕祖谦为代表的金华学派、以陈亮为代表的永康学派、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共同特点是注重务实,讲求事功,强调经世致用,被统称为"浙东事功学派"。其形成与发展具有浙东的经济条件和文化学术传统,也与当地特殊的地域环境和人文氛围分不开。有关此学派的研究取得了可观的成果,(13)但对于其经济思想的研究还很不够,尤其将经济思想的系统考察置于中国思想发展史中、并与实学研究及后世近代化的结合研究大抵阙如。"古典的功利主义把行为的或规则的正当性规定为最大限度地提高总功利;平均的功利主义把正当性规定为最大限度地提高人均功利。"(14)所谓功利,经济活动是为基础。作为事功学派,其经济思想是十分重要的核心甚至标识;而金华、永康两派在经济思想方面或有独到处但不突出,尽管陈亮与朱熹进行了亘日持久的"王霸义利之辩",但其经济思想却不够系统,不足以反映浙东实学经济思想的最高成就。相比之下,叶适的经济思想则较为丰富而系统,且具有其特色和思辩性,成为研究的重点。

三、浙东实学经济思想的学术氛围与思想特色

浙东地区是历代实学之渊薮,经济思想是"经世致用"之实学的核心。宋代浙东实学经济思想既是其地域经济文化的产物,也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学术思想氛围分不开。

宋代文官政治的一个重要文化特色,是士大夫的忧患意识和反传统精神。内忧外患的时局与"优待文士"的政策,促使有宋一代人才辈出,鼓励了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精忠报国"、"士可杀,不可辱"等气节仕风;激励着反对墨守成规、主张变革时政的时代潮流。"方庆历、嘉,世之名士常患法之不变也。"(陈亮:《龙川先生文集》卷11)连被认为是守旧派人物代表的司马光,也一再条陈"因循旧贯,更成大弊"、"欲振举纪纲,一新治道,必当革去久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38、卷37)。熙(宁)(元)丰变法,则是震惊朝野中外的大变革。(15)宋人的"变风俗、立法度"以为"万世法"的意识,也是历朝历代无法比拟的。但与此同时宋代官场中,因循苟且、昏愦守旧甚至屈膝投降的风气主张,成为志士仁人高风亮节的鲜明对比。

反传统精神的再一个表现,是士林中较为普遍的"疑古惑经"的怀疑精神。传统的儒学体系,受到唐中叶以后社会变迁的震荡与道家佛学的冲击,儒家经典的神圣与先贤解经的权威,都发生着深刻的动摇。欧阳修疑《易·系辞》非孔子所作,刘敞著《七经小传》"异诸儒之说",苏轼兄弟谓《周礼》不可信,司马光写《疑孟》菲薄孟子学说,王安石作《三经新义》以己意解经为变法张目,二程改《礼记·大学》,朱熹怀疑《诗序》的真实性,如此等等。(16)今人有统计宋代知名士人一百三十人先后对十三部经书分别疑改的记录,(17)这也成为"新儒学"的重要特征。钱穆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论》中说:"故言宋学精神,厥有两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创通经义。"

反传统精神在经济思想中的反映更是鲜明。如"重本抑末"的传统经济观受到严厉批判,范仲淹为商人鸣不平,欧阳修力主"使商贾有利而通行"(《欧阳修全集·居士集》卷45),李觏要求"一切通商,官勿买卖,听其自为"(《李觏集》卷16),吕陶建议"罢去榷利,许令通商"(《净德集》卷3),苏轼反对"与商贾争利",主张"农末皆利"(《苏东坡全集·续集》卷11、《奏议集》卷12),王安石曾提出"罢榷茶之法"(《王临川集》卷70)等等;都是商品经济思想的发展。传统的义利观也有较大的突破,如李觏的"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李觏集》卷29)司马光提出"为国者当以义褒君子,利悦小人"(《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39),苏洵则提出:"义利、利义相为用。"(《嘉佑集》卷8)义利已无褒贬且先后可以颠倒。这些思想主张都具有鲜明的反传统意义, 许多观点属于历史上最先提出的,在经济思想史上颇有价值,对于促进宋代的商品经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18)

浙东学派共同特点是倡言事功,主张经世致用,诸家大抵于经术外,精研史学,以谙悉掌故、经济、事功为务。被朱熹指斥为"专是功利"(《朱子语类》卷123)。"今浙中人却是计利害太甚, 做成回互耳,其弊至于可以得利者无不为。"(《朱子语类》卷122)浙东之学先有周行己、薛季宣、许景衡、郑伯熊、郑伯英、陈傅良等学者,至吕祖谦、陈亮、叶适等而光大。关于浙东学派的学术及渊源前人作了许多研究,黄宗羲《宋元学案》分立相关各门学案析其源流、阐其特征,章学诚写《浙东学术》今人吕思勉先生的《理学纲要》设有"浙学"篇,何柄松先生《浙东学派溯源》是研究专著。何先生指出:"南宋以后程颐一派的学术流入浙东演化而成为所谓前期的浙东史学。""所谓浙东的学派实在就是程氏学说的主流,在南宋时代和朱陆两家成一个鼎足三分的局面。"(19)

金华之学以吕祖谦为代表。吕祖谦(1137-1181年)字伯恭,婺州金华(今属浙江)人。其祖上曾封东莱郡侯,号为东莱先生。隆兴时中进士,又中"博学宏词"科。他历太学博士,官至著作郎、国史院编修官等,著述丰瞻,家富中原文献之学源远流长,吕氏自吕公著始,"登学案者七世十七人。"( 《宋元学案·范吕诸儒学案》)吕祖谦在浙东讲学,生徒甚众,兼治经史,声名昭著,教人必以"致用"为事。他与永康、永嘉等学者至交,又同朱熹等理学家友善,与朱熹、张试齐名,时称"东南三贤"。《宋元学案·东莱学案》全祖望案语说:"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金华学派规模宏大,探性命之本,贵涵养实践,学术力主"明理躬行",强调经世致用,反对空谈物理心性,注重治乱兴衰和典章制度。金华学者趋于事功,吕祖谦在所上札子中讲:"不为俗学所汨者,必能求实学;不为腐儒所眩者,必能用真儒。"《与内兄曾提刑》中提倡"学者以务实躬行为本";在《太学策问》中提倡"讲实理、育实才而求实用";他主张"学者须当为有用之学"(《左氏传说》卷5),其经济思想主要有货币的起源及功能的认识、币制利弊分析等方面, 《文献通考·钱币二》有载。

永康之学代表人物是陈亮。陈亮(1143-1194年)字同甫,世称龙川先生,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绍熙四年(1193年)中进士后不久逝世。他力主抗金,《宋史·陈亮传》称他"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志存经济,重许可,人人见其肺肝。"他气节高迈,终生极论时事,倡导经世济民的事功之学。《宋元学案·龙川学案》有黄百家案语:"陈同甫亮又崛兴于永康,无所承接。然其为学,俱以读书经济为事,嗤黜空疏随人牙后谈性命者,以为灰埃。"虽然陈亮的观点颇多新见,但其学说不够系统。

经济思想方面,陈亮在《四弊》中提出了他的行业分工认识:"商籍农而立,农赖商而行,求以相补,而非求以相病。"这不同于传统的"重本抑末"思想而主张农商并重。他主张富民,为富人说话,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反对"折困天下之富商巨室",批评王安石变法"惟恐富民之不困也","惟恐商贾之不折也",要求朝廷保护富民。在义利观方面倡言功利,提出:"禹无功,何以成六府?乾无利,何以具四德?"(《宋元学案》卷56《龙川学案》)他说"人生不能无欲",(《龙川文集》卷23)与要求"去欲" 的观点不同;《四弊》中有"利之所在,何往而不可哉! "他与朱熹进行著名的 "王霸义利之辩",长达数年,相关材料主要在《朱文公文集》卷三六和《龙川文集》卷二(《陈亮集》增订本卷二八)中,是其义利观念的集中体现。他不满朱熹规劝其为"醇儒"、要他"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等,复信反驳,《又甲辰秋书》重申"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辩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故亮以为……谓之杂霸者,其道固本于王也。诸儒自处者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一头自如此说,一头自如彼做;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如此却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如亮之说,却是直上直下,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耳。"二人互辩不已。此后,陈亮又在《丙午复朱元晦秘书书》中说:"王霸可以杂用,则天理人欲可以并行矣。"陈傅良在《答陈同甫》中,概括其主张为:"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止斋文集》卷36)邓广铭先生认为他的归纳有悖陈亮原意,邓先生指出这场争论"是因为陈亮不承认朱熹说他有'义利双行,王霸并用'的主张而引起的,这场笔墨官司虽是不了了之的,但朱熹也不再把 这一主张硬栽到陈亮身上了。……我们只应当把陈亮称做'王道霸道一元论者'和'仁义功利一元论者',而决不应再跟在朱熹后边,称陈亮为'义利双行、王霸并用'的主张者,或称他为'功利主义者',像《宋元学案》的编纂者们那样。"(20)

"王霸义利之辨"一般被认为是理学与事功之学"义利观"的争辩,不过理学家并非全然否定人欲功利,程颐讲"人无利,直是成不得,安得无利?"(《河南程氏遗书》卷18)又说"仁义未尝不利","夫利,和义者善也;其害义者不善也。"(同上,卷19)朱熹说:"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朱文公文集》卷24)他对义利的看法是:"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四书集注·孟子》)"必以仁义为先,而不以功利为急。"(《朱文公文集》卷76)但他又说过"圣人岂不言利?""'罕言利'者,盖凡做事,只循这道理做去,利自在其中矣。"(《朱子语类》卷36)"义未尝不利,但不可先说道利,不可先有求利之心。"(《朱子语类》卷51)他把义与利视为一个事物的两个部分,如同一根棍子,半截是义半截是利,二者的关系则是 "利是那义里面生出来底,凡事处制得合宜, 利便随之。所以云'利者,义之和',盖是义便兼得利。""只万物各得其分便是利。"(《朱子语类》卷68)在朱熹思想中,顺循天理就是"义"兼得"利","正其义则利自在,明其道功自在。专去计较利害,定未必有利。"(《朱子语类》卷37)朱熹不否定从"义"出发的"利",而反对从"欲"出发的"利"。经济思想中义利观问题值得深入研究。(21)

四、叶适经济思想的要点与价值

永嘉学派的经济思想在浙东实学中最具系统性,而其集大成者叶适的经济思想具有典型意义。

叶适(1150-1223年)字正则,晚年在永嘉城外水心村著书讲学,世称水心先生,温州永嘉(今浙江温州)人。淳熙五年(1178年)中进士,历仕京外,曾为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太常博士等,屡奏言复兴,要求抗金。《宋史·叶适传》称"适志意慷慨,雅以经济自负。"开禧北伐时,他出知建康府立有战功;又在江淮屯田练兵修垒筑堡,防御金兵进犯;到韩佗胄败后,他因"附会用兵"被革职。叶适倡导"务实而不务虚"(《水心文集·补遗》),他批评"高谈者远述性命,而以功业为可略"(《水心别集》卷15《上殿札子》),主张"黜虚从实",修实政、行实德、实事实功(22)。黄宗羲在《宋元学案·艮斋学案》的案语中说:"永嘉之学,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着实,言之必使可行,足以开物成务。"实际功效是衡量道义正确性的指标。

就学术渊源看,一般认为永嘉学宗二程,有永嘉先辈周行己、许景衡、郑伯熊等,经薛季宣(1134─1173)、陈傅良(1137─1203)发展"实事实理"学风,到叶适而永嘉实学蔚为大观。黄百家说:"永嘉之学,薛、郑俱出自程子。"(《宋元学案》卷56《龙川学案》)但全祖望提出:"世知永嘉诸子之传洛学,不知其兼传关学。"(《宋元学案》卷32《周许诸儒学案·序录》)他认为:"浙学于南宋为极盛……,叶、蔡宗止斋以绍薛、郑之学为一家,遂与同甫之学鼎立,皆左袒非朱、右袒非陆,而自为门庭者。"(《宋元学案》卷53《止斋学案》)为叶适立学案,论"水心较止斋又稍晚出,其学始同而终异,永嘉功利之说,至水心一洗之。……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其间,遂称鼎足。"(《宋元学案》卷54《水心学案上》)叶适引留茂潜语:"故永嘉之学,必弥纶以通世变者,薛经其始而陈纬其终也。"(《水心文集》卷10《温州新修学记》)学术流脉固然重要但不易说清,且思想家的研究不宜仅以此为据,故宜较宏观性把握。叶适远承伊洛,近师周、郑,光大薛、陈而集永嘉学之大成;其学术是有宋以来反传统思想与务实精神的集中体现,是中原文化的发展流变与 东南地域社会经济结合的产物。当时,孝宗朝既有战争威胁又相对稳定,要励精图治就要务实空谈无用,这也是时局的需求。另外,宋南渡后大量士人荟萃东南有利于交流汲取,形成众多学派并存的生动局面,具叶适所说的"师友之教"与"流风相接",加上他任官务实的经历等等,对永嘉实学之大成均起作用。

叶适的思想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他与朱熹有联系,又与浙东其他学派有来往,他推崇陈亮,为之铭墓志、序文集,他们被朱熹指责为"若永嘉、永康之说,大不成学问,不知何故如此。"(《朱子语类》卷122)早年他还在朝中为朱熹理学进言说话;在《进卷·管子》中,指责管仲始坏王政, "以利为实,以义为名"(《水心别集》卷6);在淳熙五年(1178 年)的《廷对》中他提出:"孔子修群圣人之道,付之儒者使世守之。而秦汉以还,习于功利杂伯之政,与群圣人之道不类",主张"谈谊而不谈利,计德而不计功"(《水心别集》卷9)。而晚年的代表作《习学记言序目》则明显变化, 反对空谈倡言功利。此书"根柢《六经》,折衷诸子,剖析秦汉,迄于五季。"(《习学记言序目》嘉定十六年序)是他对对传统思想的系统反思。

叶适在经济思想方面的贡献,突出于其反传统精神和商品经济发展的时代特征,并且较为全面系统,所及几乎涵括传统经济观诸方面,(23)以下要点较为集中地反映了他对传统经济思想的发展创新──

① 义利观

事功实学在义利观上有其鲜明的反传统倾向。叶适说:"'仁人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此语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尔。"(《习学记言序目》卷23)汉代大儒董仲舒的名言受到"全疏阔"的评价,无功利的道义被认为只是无用的"虚语",这是对传统儒家的义利观进行的深刻修正。叶适解释道:"古人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习学记言序目》卷27)"昔之圣人,未尝吝天下之利。"(《水心别集》卷3《官法下》)他说:"古人之称曰:'利,义之和';其次曰'义,利之本'; 其后曰'何必曰利?'然则虽和义犹不害其为纯义也;虽废利犹不害其为专利也,此古今之分也。"(《习学记言序目》卷11)他主张"成其利,致其义"(《习学记言序目》卷22)。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利"不仅与"义"不矛盾,而且是"义"的基础,完全不同于将"义"置于首位或要求以符合"义"的规范来取"利"的要求。他并非不言"义",而是主张把义理与功利结合起来,"仁义"以功利为基础,利义统一。他强调致富,但认为"'崇高莫大乎富贵',是以富贵为主,至权与道德并称,《书》、《诗》何尝有此义,学者不可从也;从之则富贵不足以成道德,而终至于灭道德矣。"(《习学记言序目》卷4) 他不认为义利是对立的,也不主张"明道"和"计功"对立;功利是义理的外化,主张结合事功讲义理,他说:"崇义以养利,隆礼以致力"(《水心别集》卷3《士学上》),"义"成为养"利"的手段。

②本末观

"重本抑末"是传统经济观的主要倾向。叶适则讲三代"皆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到汉代始行抑商政策,他认为:"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抑末厚本,非正论也。使其果出于厚本而抑末,虽偏,尚有义。若后世但夺之以自利,则何名为抑?"(《习学记言序目》卷19)此前反对"重本抑末"者也不乏人,但对这一传统教条本身进行公然批判否定、从学理上指为"非正论"的则自叶适始。尽管他还未能从根本上改变"农本工商末"的基本理念,但他的"非正论"说,已经标志着宋人的商品经济观念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他主张"商贾往来,道路无禁"(《水心别集》卷1《治势下》),指出"夫山泽之产,三代虽不以与民,而亦未尝禁民自利",当时"而坐盐茶、榷酤及它比、巧法、田役、税赋之不齐以陷于罪者,十分之居其六七矣。故曰比三代之刑为重。"(《水心别集》卷2 《国本下》)他要求政府改变政策。

叶适对工商业的重视,不仅表现在反对重本抑末和夺商专利方面,而且提高到欲使工商业者参政议事、进入统治集团的程度。"其要欲使四民世为之,其理固当然,而四民古今未有不以事。至于丞进髦士,则古人盖曰无类,虽工商不敢绝也。"(《习学记言序目》卷12)否定不许工商子弟为官的旧规,主张入仕无身份限制等,在经济思想史有着重要意义,这与时代变迁相关联。当时"乃至工商之子亦登仕进之途","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认不群者,亦许解送。"(《宋会要辑稿·选举》卷14之15、16)苏辙说:"凡今农工商贾之家,未有不舍其旧而为士者也。"(《栾城集》卷21《上皇帝书》)与唐代"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唐六典》卷3)不同了。叶适的观点很有价值, 当时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人的经济地位提高,政治利益要求也提上日程;而古代中国谈不上有商人思想家,因此士大夫集团中代表商人利益、为他们讲话的意见就很难得。从北宋范仲淹以"吾商"自喻,到叶适要求许可工商业者入仕,证实社会经济发展促进思想观念变化。不过,这还是有很大局限性的,与西方的市民阶级的自治权益要求不同。

更为重要的,是永嘉学派对"农本工商末"这一基本概念的否定和突破。叶适的学生陈耆卿在叶适死后继承其学,并有光大。叶适生前对他褒奖有加,在《题陈寿老文集后》中夸陈之作"驰骤群言,特立新意,险不流怪,巧不入浮"。(《水心别集》卷29)陈耆卿在所修《嘉定赤城志》卷三七《风俗门·重本业》中,采用绍圣三年(1096年)当地地方官郑至道所作《谕俗七篇》内容,明确提出士农工商"此四者皆百姓之本业,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易之者也。"此为迄今所发现的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四业皆本"的史料,较以往学术界定论此论最早由明末清初的黄宗羲(1610-1695年)在《明夷待访录·财计三》中提出早约五百余年,(24)浙东实学在中国经济思想史上有着重要贡献。

③理财观

传统时代的经济问题中财政是为关键。由于"讳言财利",连大张旗鼓变法理财的王安石都小心谨慎地避"言利"、"聚敛"之名。(25)叶适指出:"理财与聚敛异。今之言理财者,聚敛而已矣。……而其善者,则取之巧而民不知,上有余而下不困,斯其为理财而已矣。……是故以天下之财与天下共理之者,大禹、周公是也。古之人未有不善理财而为圣君贤臣者也。"他是说圣君贤臣都应善理财,这是很杰出的思想。他还提出"世异时殊不可行而行之者,固不足以理财也。"即再好的办法,不顾客观 时代环境也不行。他批评王安石变法"夺商贾之赢""天下终以大弊","故今之君子真以为圣贤不理财,言理财者必小人而后可矣。""苟欲以不言利为义,坐视小人为之,亦以为当然而无怪也。"(《水心别集》卷2《财计上》)他的"善理财"的标准是"以天下之财与天下共理之", 但他并不赞成司马迁的自由放任主张,《习学记言序目》评述《史记·货殖列传》时说:"所谓'善者因之,其次利道,其次教诲整齐'者,其权皆听于奸猾不轨之细民而后可,则孰与为治?兼失之矣。"要通过理财来进行管理。然而,他也不赞成官营禁榷行管桑之术,认为:"王政之坏久矣,其始出于管仲。"因为"欲收 天下之功……以利为实,以义为名……故凡为管仲之术者,导利之端,启兵之源,济之以贪,行之以诈,而天下之乱益起而不息。"还说:"若桑弘羊之于汉,直聚敛而已耳,此则管仲、商鞅之不忍为也。盖至于唐之衰,取民之利无所不尽,则又有弘羊之所不忍为者焉。"(《水心别集》卷6《进卷·管子》)

他对当时财利匮乏的认识也别具一格:"盖自昔之所患者,财不多也,而今以多为累;……故财以多为累而至于竭。……财以多为累,则莫若少之"(《水心别集》卷10《实谋》)这在经济思想史上是不多见的论点。不过,叶适自有他的道理:"隋最富而亡,唐最贫而兴。……故财之多少有无,非古人为国之所患,所患者,谋虑取舍,定计数,必治功之间耳"(《水心别集》卷11《财总论一》)即关键在于治国方略的正确和取得实利功效,而不应"奉头竭足以较锱铢"。他提出入宋以来财入数倍发展"是自有天地,而财用之多未有今日之比也",但贫乏越重。指出"夫计治道之兴废而不计财用之多少,此善于为国者也。古者财愈少而愈治,今者财愈多而愈不治;古者财愈少而有余,今者财愈多而不足。"他要求罢去苛捐杂税,则"财少则有余,有余则逸,以之求治。"(《水心别集》卷11《财总论二》)尤其针对越来越多的财入,说是"盖王安石之法,桑弘羊、刘晏所不道;蔡京之法,又王安石之所不道;而经总制之为钱也,虽吴居厚、蔡京亦羞为之。"(《水心别集》卷11《经总制钱一》)"多财本以富国,财既多而国愈贫"(《水心文集》卷1《上宁宗皇帝札子三》),"兵多而至于弱矣, ……盖财以多而遂至于乏矣。……兵以多而弱者,可使少而后强也;财以多而乏者,可使少而后裕也。"(《水心别集》卷15《上殿札子》)也就是要削减财入,减轻民众负担,这与他的富民思想分不开。(26)

④富民观

主张"藏富于民"是传统儒家的主张,但这是从富民是富国的基础出发的。叶适发展了这样的主张,强调许民求富、保民之富,反对政府抑制,还公然为富人辩护。他反对"抑兼并"和行井田制,说:"俗吏见近事,儒者好远谋,故小者欲抑夺兼并之家以宽细民,而大者则欲复古井田之制,使其民皆得其利。夫抑兼并之术,吏之强敏有必行之于州县者矣。而井田之制,百年之间……虽告亦莫之听也。夫二说者,其为论虽可通,而皆非有益于当世,为治之道终不在此。"他认为"不可以为井"、"亦不必为井",因为"已远者不追,已废者难因。"再就是说:"今俗吏欲抑兼并,破富人以扶贫弱者,意则善矣",但不应实行,因为:"小民之无田者,假田于富人;得田而无以为耕,借资于富人;岁时有急,求于富人;其甚者,庸作奴婢,归于富人;游手末作,俳优伎艺,传食于富人;而又上当官输,杂出无数,吏常有非时之责无以应上命,常取具于富人。然则富人者,州县之本,上下之所赖也。富人为天子养小民,又供上用,虽厚取赢以自封殖,计其勤劳亦略相当矣。"对于豪强恶霸则应当"教戒"使之"自改"。在叶适的认识中,富人的社会功能几乎达到无所不包的程度。作为国家的根基,富人当然应当 受到保护,不容抑制损伤。"富人代天子养小民"之说有特殊意义,说明宋代国家与自耕农及佃农的关系变化。"夫人主既未能自养小民,而吏先以破坏富人为事,徒使其客主相怨,有不安之心,此非善为治者也。故臣以为儒者复井田之学可罢,而俗吏抑兼并富人之意可损。因时施智,观世立法。诚使制度定于上,十年之后,无甚富甚贫之民,兼并不抑而自已,使天下速得生养之利,此天子与其群臣当汲汲为之。"(《水心别集》卷2《民事下》)他反对夺富人"今天下之民不齐久矣,开阖、敛散、 轻重之权不一出于上,而富人大贾分而有之,不知其几千百年也,而遽夺之可乎?夺之可也,嫉其自利而欲为国利可乎?呜呼!居今之世,周公固不行是法矣。"(《水心别集》卷2 《财计上》)"数世之富人,食指众矣,用财侈矣,而田畴不愈于旧,使之能慨然一旦自贬损而还其初乎,是独何忧!虽然,盖未有能之者也。于是卖田畴鬻宝器以充之,使不至于大贫竭尽,索然无聊而不止。"(《水心别集》卷2 《财计下》)"使后世之治无愧于三代,则为田之利,使民自养于中,亦独何异于古!"(《水心别集》卷2《民事下》)他多次要求除去苛捐杂税,使"小民蒙自活之利,疲俗有宽息之实。"(《水心文集》 卷1《上宁宗皇帝札子三》)要求保护求富,与儒家传统的"不富不贫"主张已经大相径庭了。 叶适为富人辩护的思想,包括了地主、农民和工商业者的整个民众在内,他把富民作为富国的基础,但并非从"国"与"民"的分配关系中,完全代表"民"的利益。他强调的是国家的整体利益,而国家是以民众为基础的,这也是古代中国富民思想的特征,不存在纯粹意义上的富民思想,如叶适这样具有鲜明的反传统意识者也不曾逾越。

余英时先生十分重视"富民论",认为主张国家应保护富民使之能"安其富"的观点,"这在儒家经济思想史上是一个比较新颖的观点。当时除了其(指苏辙)兄苏轼以外,司马光也持论相近,南宋叶适则发挥得更多。但这一新观点的广泛流行却在明代中叶以下。"(27)他的《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主要讲明清时代,在学术界有很大影响。实际上,宋代为富人辩护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与中国社会的商品经济发展和经济对政治的反抗过程相一致,成为中国前近代社会经济思想的重要特征。明代丘浚说:"富家巨室,小民所赖,国家所以藏富于民者也。"(《大学衍义补》卷13《蕃民之生》)并发展为"安富"思想;他也反对抑制富人"乃欲夺富以与贫以为天下,焉有是理哉!"(同上,卷25《市籴之令》)王夫之说:"大贾富民者,国之司名也"(《黄书·大正第六》),"国无富人,民不足以殖"(《读通鉴论》卷2),抑兼并是"犹割肥人之肉以置瘠人之身,瘠者不能受之以肥, 而肥者毙矣。"(《宋论》卷12)明清以后这样的观点越来越普遍,成为社会形态演进的反映。

⑤人地观

人口问题也是经济思想史的重要问题,而人口与土地的关系以及生产发展与生态保护问题,到宋代尤其南宋才凸显出来,这是与当时的社会经济发展相一致。(28)叶适在这些问题上的认识也很独到。他在《民事中》中提出:"为国之要,在于得民",他的所谓"得民"一是要合理利用民力,二是要人地优化配置。当时宋金战争疮痍遍地,人口大规模南移,两浙人口"百倍于常时"(《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58)。叶适说:"户口昌炽,生齿繁衍,几及全盛之世,其众强富大之形宜无敌于天下。 然而偏聚而不均,势属而不亲,是故无垦田之利勉为其难增税之入,役不众,兵不强,反有贫弱之实见于外,民虽多而不知所以用之,直听其自生自死而已。"劳动力不能充分利用还徒耗财富,应当"有民必使之辟地,辟地则税增,故其居则可以为役,出则可以为兵。"(《水心别集》卷2 《民事中》)应充分发挥生产要素的功用。

由于南宋偏安一隅,生产密集生态破坏,叶适十分忧心:"凿山捍海,摘抉遗利,地之生育有限而民之锄耨无穷,至于动伤阴阳,侵败五行,使其地力竭而不应,天气亢而不属,肩摩袂错,愁居戚处,不自聊赖,则臣恐二者之皆病也。"那么,怎么办呢?他提出了"夫分闽、浙以实荆、楚,去狭而就广"的办法,认为这样一来,就会"田益垦而税益增。其出可以为兵,其居可以为役,财不理而自富,此当务之急也。"(同上,《民事中》)即以"分闽、浙以实荆、楚,去狭而就广"的人地优化配置方案,来解决人多不富的"偏聚不均"问题。

吴越之地数十年无战火,所以人口拼命云集于此,造成激烈的人地冲突;而荆、楚之地到汉末还很兴盛,唐、五代后才"不复振起"。若前者以其盛坐待其衰实在是傻事;后者有广阔的开发复振前景,不利用也是很可惜的。他从生态平衡角度分析闽、浙集约式经营有伤地力,不解决会"极其盛而将坐待其衰",所以提出"均民"的主张,发展了苏轼的"度地以居民"的思想,也是对"适度人口"理论的较早理解。这有利于打破传统的安土重迁习惯,减轻发达地区压力,开发落后地区的后发优势。叶适注意发挥人口的生产要素功能"有民必使之辟地",在《民事下》中他还提出了招徕农民开垦各州荒地等主张,想既可解决土地问题也可缓和贫富对立,还可增加国家税收。统筹全局合理分布,缓解人地冲突,最大限度地发挥劳动力效益;并使发达地区免于盛极而衰,使落后地区重振优势,这在区域经济发展与人口合理配置方面是重要的思想。

⑥货币观

宋代的货币思想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经济思想史上都有其独特地位。"钱荒"是宋代货币问题的焦点,(29)北宋人论钱荒主要是指金属货币,尽管交子在四川发行,但与"钱荒"关系不大。到南宋则不同,纸币已较为广泛地流通,"钱荒"的内容复杂得多,不单纯指流通中必要货币量不足,还包括几种货币的相互关系。因此,南宋人的货币思想在经济思想史中有独到价值。

叶适的货币思想主要集中在《财计中》、《淮西论铁钱五事状》以及《文献通考·钱币二》所载文献中。他的反传统倾向在货币思想中也有突出表现,他提出"今之所谓钱乏者,岂诚乏耶?上无以为用耶?下无以为市耶?是不然也。"(《水心别集》卷2 《财计中》)对几乎众口一辞的"钱荒"提出质疑。他认为并非真的"钱荒",从物价变化来考察铜币购买力来看,不是"钱重物轻",反倒是"钱轻物重",说是"然则今日之患,钱多而物少,钱贱而物贵也明矣"他考察历代米价变化来证明"天下百物皆贵而钱贱",认为这是"方今之事,比于前世,则钱既已多矣,而犹患其少者"的原因,即物价上涨的普遍要求,使不断扩大的铸币量依然不能满足需求,铜币购买力下降钱多物少,必然形成钱贱物贵,钱多反而物贵,这是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认识,比单纯从货币绝对量看问题要深刻得多,并能辨证地观察货币量与物价变动关系,且较为符合当时无价变动的实际。叶适这里讲的是钱的绝对数量并不少,但不能满足物价上涨后的流通需求,因此不能认为是"钱荒"。

更重要的是,他提出尽管钱的绝对数量并不少,而实际流通中的量却不足,主要原因是纸币的发行排斥了铜币,使之退出流通所致。他说:由于钱币不足"至于造楮以权之",形成"凡今之所谓钱者反听命于楮,楮行而钱益少",所以"大都市肆,四方所集,不复有金钱之用,尽以楮相贸易";结果是"皆轻出他货以售楮,天下阴相折阅,不可胜计。故今日之弊,岂惟使钱益少,而他货亦并乏矣;设法以消天下之利,孰甚于此!"他认为纸币的流通,加速本来就不能满足流通需要的铜币退出流通领域,而纸币贬值使持有者受损失,还使人们不愿将商品多上市── 一系列恶果。 他不仅认识到铜币为纸币所驱,而且指出这是一种必然规律:"虽然壅天下之钱,非上下之所欲也。用楮之势至于此也。赉行者有千倍之轻,兑鬻者有什一之获,则楮在而钱亡,楮尊而钱贱者,固其势也。"──这就是"劣币驱除良币规律"!货币理论史上称为"格雷欣法则", 认为是十六世纪英国人格雷欣( thomas gresham,1519─1579)首先发现的。不过,李约瑟(j.needham)考证哥白尼(n.copernicus 1473─1543)不仅创立了"日心说",写出过震撼世界的《天体运行论》,还写过《论铸币》的重要论文,陈述了"劣币驱除良币规律"。(30)而叶适早于西方人三百余年就阐述了这一规律。比他稍晚的袁燮(1144-1224)也认识到此规律,他说"臣窃观当今州郡,大抵兼行楮币,所在填委,而钱常不足。间有纯用铜钱不杂他币者,而钱每有余。以是知楮惟能害铜,非能济铜之所不及也。"(《历代名臣奏议》卷273 《便民疏》)只要并行几种质量不同的货币,就会出现上述规律。在中国历史上很早就有人接近对上述规律的认识,如汉代贾谊(前200-前168)"奸钱日繁,正钱日亡"(《新书》卷4 《铸币》)南北朝时颜竣"若细物必行,而不从公铸……五钱半两之属,不盈一年,必至于尽。"(《宋书·颜竣传》),但都不及叶适"不知夫造楮之弊,驱天下之钱""楮在而钱亡,楮尊而钱贱""楮行而钱益少"(均出《财计中》)明确,叶适的货币观是较为先进的。

总的来说,叶适的通达与明智,远见和卓识非一般人可比。顺应历史发展和顺乎自然趋势,让经济沿着自身发展规律演进,反对强权干预,主张富民发展民间经济实力,批评"腐儒"陈见,主张务实重实利功效,提出一系列反传统性经济思想观点,代表了浙东实学的较高成就,值得深入系统研究。

本文通过以四个部分,阐释浙东实学经济思想的反传统倾向与务实重用特征;考辨其赖以产生的地域经济文化与学术思想变迁,涉及与其并存的理学及诸相关问题。试图从经济、历史、社会、文化等多学科的视角,对宋代实学尤其是浙东实学经济思想进行初探的尝试。

注释:(凡引用史料于正文中用夹注)

(1)葛荣晋:《中国实学导论》,载其主编《中日实学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页。

(2)同上,第205页。

(3)参见田浩(h.c.tillman)著、姜长苏译:《功利主义儒家──陈亮对朱熹的挑战》,江苏人民出版 社1997年版。

(4)同(1),第13页。

(5)参见拙作:《"中国经济学"寻根》,载《中国社会科学》98-4。

(6)陈序经:《中国南北文化观》一书中,记述历代南北文化观主要论点和史料,参见台湾牧童出版社1976年版,《牧童文史丛书》14。

(7)参见张仁福:《中国南北文化的反差》,云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10页、张家驹:《两宋经济重心的南移》,湖北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34页、丁文江:《汉唐宋明各代人物之地理的分布》,载《科学杂志》第8卷第1期1923年等。

(8)参见龙登高:《宋代东南市场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9)《宋代地域经济》,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31页。

(10)见漆侠:《宋代经济史》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55页。

(11)陈正祥:《中国文化地理》,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16页。

(12)参见程民生:《宋代地域文化》,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11、236、234、135、142-143页。

(13)参见陈国灿:《80年代以来南宋事功学派研究概述》,载《中国史研究动态》96─3。

(14)艾伦·布坎南著、廖申白等译:《伦理学、效率与市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6页。

(15)参见拙著:《大变法──宋神宗与十一世纪的改革运动》,三联书店1996年版。

(16)参见拙著:《富国富民论──立足于宋代的考察》,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第41-47页。

(17)叶国良:《宋人疑经改经考》,台湾大学文学院《文史丛刊》之55,1980年6月,第205-208页。

(18)参见拙撰:《商品经济观念的历史转化──立足于宋代的考察》,载《历史研究》1989年第4期。

(19)吕书,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何书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6、204页。

(20)参见《邓广铭学术论著自选集》,第541-543页。

(21)参见拙作:《论"利"》,载《中国经济史研究》98-2。

(22)张义德:《叶适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记叶适治边郡、措屯田、安流民、建堡坞、守江北等修实政、行实德的行谊。

(23)有关叶适经济思想,可参见拙作《叶适经济思想研究》,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1年第3期。

(24)参见拙著:《富国富民论》,第183-185页。

(25)参见拙著:《传统经济观大论争──司马光与王安石之比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5-58页。

(26)胡寄窗先生认为这"标志着传统经济观点的一种重要转变和时代的新要求。"《中国经济思想史》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5页。

(27)余英时:《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中文版载《中国文化》第11期1995年7月。 他注释说明"关于这一问题,可看叶坦《富国富民论》北京出版社1991年,第二章第四节《为富人辩护的新观点》页85-92。"还说1994年4 月他在东京大学讲演,我送他拙著"有助于此文的修订,特此致谢。"相关问题可参考拙作:《为富人辩护思想解析》,载《浙江学刊》92-1。

(28)参见拙作:《论宋代的生产力思想》,载《生产力研究》89-6。

经济思想研究范文第5篇

国内学界之所以对艾尔斯其人知之甚少,一方面是因为国内对制度主义的后续理论缺乏介绍,另一方面是因为近年来新古典制度经济学(注:本文将以科斯、诺思、威廉姆森等人为代表的“新制度经济学”(newinstitutionaleconomics)称为“新古典制度经济学”,以区别于坚持凡伯伦传统、至尽仍活跃在西方经济学界的另一个“新制度经济学”(neo-institutionaleconomics)。本文中当提到“新制度经济学”和“新制度主义”时,均指的是后者。)的流行,使人们相信过去的制度主义传统中已经没有多少值得挖掘和吸收的内容,从而忽视了思想史的梳理工作。本文的目的就是要将艾尔斯的制度经济学思想介绍给国内同仁,使人们了解老制度经济学(OldInstitutionalEconomics)、艾尔斯、以及新制度主义(neo-institutionalism)的理论体系和思想中有着诸多值得借鉴和吸收的合理成分。希望本文的介绍能有助于国内经济学者在当前的制度经济学热潮中保持清醒的头脑。

一、艾尔斯理论的源泉和背景

要了解艾尔斯的理论体系,必须先对制度主义的历史作一回顾。

美国制度主义的代表人物和最重要的先驱是凡伯伦(1857-1929)。凡伯伦综合了达尔文进化论、德国历史学派、美国早期实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方法,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与现实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形成了研究经济问题的制度主义方法。在凡伯伦的理论中,他将经济视为一个进化的系统,经济系统是社会文化的组成部分,经济系统的性质由它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所决定。经济系统中的个人是文化的产物,个人行为由社会环境和人的本能共同支配(注:凡伯伦,索尔斯坦:《有闲阶级论:关于制度的经济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凡伯伦认为人的本能由两类相反的要素构成:一类是建设性的本能,包括作业本能(instinctofworkmanship)、随意的好奇心(idlecuriosity)和父母本性(parentalbent);另一类是破坏性的本能,包括竞赛(emulation)本能、好斗(pugnacity)或运动本能(sportinginstinct)以及掠夺(predation)的本能(注:Veblen,Thorstein(1914)TheInstinctofWorkmanship,reprintedbyLondon:Routledge,1994.)。这两类本能何时对人的行为发生决定性作用,取决于社会环境中流行的思维习惯。

社会环境中流行的思维习惯被凡伯伦定义为制度。既然是一种思维习惯,那么制度就总是过去经验的产物,它就总是滞后于社会的发展,尤其是滞后于社会发展的决定因素—技术发展的要求。任何制度都会产生一个这种制度下的既得利益集团,在竞赛本能等破坏性本能的驱使下,这个集团倾向于用身份、阶级、财产等带有明显歧视性差别的指标来衡量人的能力和价值。这些指标显然不利于人类生命过程的延续。因此制度是保守的。人类生命过程的延续是靠技术进步来实现,人的建设性本能、尤其是其中的作业本能是推动技术进步的主要因素。由于制度总是滞后于技术进步的要求,因此,社会发展过程就是技术不断克服制度阻力的过程,社会就是在这两股力量的冲突中向前发展。制度的力量总是很强大,当制度结构中所包含的有利于技术进步的因素更多时,社会进步也就更明显,反之反是。凡伯伦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和它的经济体系就是由两种相抗衡的力量组成:一种是维护现存制度的既得利益集团,主要是不直接从事物质产品生产的工业巨头、商人和金融家;另一种是代表着技术进步要求的技术工人、工程师和普通大众。资本主义一切社会和经济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仪式性(ceremonial)的制度体系支配了工具性(instrumental)的技术体系。

在凡伯伦的影响下,坚持制度分析方法、将制度视为社会进步的阻碍的制度主义者在20世纪20年代成为了美国经济学界的主流。他们中包括康芒斯、米切尔、汉弥尔顿、J•M•克拉克等。其中,康芒斯致力于分析资本主义的法律体系与经济体系的关系;米切尔则因运用制度主义的方法对经济周期问题进行解释并作出了一系列的统计工作而著名,他还是著名的“国家经济研究署”(NatioanlBureauofEconomicResearch,即NBER)的创立者;汉弥尔顿是“制度经济学”这个词的命名者;克拉克的研究领域在于经济体系中的法律问题,尤其是对劳动关系的研究最为著名。经过他们的努力,制度主义者不仅成为经济学界的主要力量,而且对政府政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思想史上这一时期发生的这一事件被称为“制度主义运动”(institutionalistmovement)。这一时期的制度主义者为数众多,他们分别形成了三个中心:芝加哥大学(凡伯伦正是在此奠定了制度主义的基础,后来这一中心随汉弥尔顿而转移到了布鲁金斯研究生院,艾尔斯就是这一中心的成员之一);威斯康星大学(康芒斯是这个中心的领袖);哥伦比亚大学(米切尔、克拉克、图格维尔、多夫曼等人聚集此地。

这一时期的制度主义者强调经济学的科学性,要求经济学必须进行度量、观察和经验检验。这种要求既反应了他们对当时的正统经济学的失望,同时也表明他们认识到了凡伯伦疏于经验工作而给制度经济学留下的缺陷。对经验工作的强调把制度主义者与政府政策密切联系起来,他们对美国政府在公共设施、失业保险、劳工补助、社会保障方面的立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并积极支持推行公众健康保险计划。这些都是后来罗斯福新政的重要组成部分。

进入30年代,尤其是在40年代,制度主义开始变得越来越孤立。制度主义受到的最大挑战来自于刚刚兴起的凯恩斯经济学。大萧条使米切尔的经济周期四阶段论受到了质疑,凯恩斯经济学对大萧条的解释更有说服力。大批制度主义者被凯恩斯经济学所吸引,转向信奉凯恩斯主义。制度主义者内部也出现了严重的分裂。制度主义运动的三个中心逐渐瓦解。米切尔1948年去世,克拉克1953年退休,作为昔日制度主义运动最主要的中心的哥伦比亚大学只盛下波兰尼一个制度主义者;汉弥尔顿1947年退休后离开了学术界;在威斯康星,只存下为数不多的一些康芒斯传统的制度主义者。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硕果仅存的制度主义者之一,艾尔斯在继承凡伯伦传统的基础上,将这一传统加以改造,创立了自己的工具价值理论,为后来制度主义的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他也因此成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制度主义的领袖。

二、艾尔斯的工具价值理论

克莱伦斯•艾尔斯(1891-1972)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1917年他在芝加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930年进入德克萨斯大学经济系任教,直到1969年退休。由于他长期执教于该大学的缘故,他和他的追随者也被称为制度主义中的“德克萨斯学派”。艾尔斯著作颇丰。他早年的著作主要是哲学方面的论文,1930年以后开始致力于制度经济学研究,并于1944年出版了代表作《经济进步理论》(TheTheoryofEconomicProgress)。1961年,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通向理性社会:工业文明的价值》(TowardaReasonableSociety,theValuesofIndustrialCivilization)出版。在这两部著作中,艾尔斯完整地阐述了他的工具价值理论。1966年,艾尔斯当选为1965年成立的新制度主义者的学术组织—“进化经济学会”的首任主席。

1.艾尔斯的工具价值理论的哲学基础

艾尔斯工具价值理论的哲学基础更多地是来自于杜威,而不是来自于凡伯伦。杜威是实用主义哲学的重要代表,在艾尔斯的著作中,他将杜威之前的哲学称为“前杜威哲学”。那些哲学的特征是二元论。它们将人类的经验或人类的日常事务割裂为现实世界与理性世界两部分。现实世界是无序的、杂乱的,而理性世界则是完美的、终极的,是某种永恒的精神的反映。这些哲学所追求的就是进入这个永恒不变的理性世界,并以想象中的这个理性世界的标准来评判现实世界。在这些哲学看来,世界在根本上是不变的,是事物的理性秩序的完全反映,因此个人在本质上就是被动的,他不一定要进行探索和革新。人们掌握知识的目的是解释而不是改变世界。在这些哲学中,真理和价值是绝对的,它们的衡量标准由那个理想中的终极的、不变的理性世界所确定(注:Ayres,ClarenceE.(1936)Fiftyyears''''DevelopmentsinIdeasofHumanNatureandMotivation,AmericanEconomicReview,Supplement,Vol.26(Mar.),pp.224-36.ReprintedinClassicsinInstitutionalEconomicsⅡ:SucceedingGenerations(1916-1978),VolumeIV.EditedbyMalcolmRutherfordandWarrenJ.Samuels.London:Pickering&Chatto,1998)。

西方正统经济学正是建立在这些静态哲学的基础之上。艾尔斯认为正统经济学家假定存在一个杂乱的、无序的现实经济体系,同时还存在一个有序的、理性的经济秩序,也就是那个理想的均衡状态,这就是前杜威哲学中二元论的反映。代表着终极的理性世界的经济秩序又是自然秩序思想的延伸,而这种思想“肯定是神学信仰”,“它假定人的禀赋中已经具备了充分的判断力、感觉能力和倾向,比如人可以在‘自然’倾向的带领下由‘看不见的手’所引导,去增进……大众的福利”(注:Ayres,1961,TowardaReasonableSociety:TheValueofIndustrialCivilization.Austin:UniversityofTexasPress,p.26.)。这些18世纪的观念“在20世纪的科学中已经彻底地消失了,但它仍然存在于经济学的古典理论之中”(注:Ayres,1961,TowardaReasonableSociety:TheValueofIndustrialCivilization.Austin:UniversityofTexasPress,p.63.)。

与二元论哲学相反,杜威的哲学将社会视为一个生命过程,社会的生命过程也就是人类的生命过程。人类生命过程中有两个主要的特征或者两个主要方面—制度特征以及技术特征。生命过程的制度方面与行为的习惯模式有关,它所关注的是根植于社会传统中的价值。它是静态的,所关心的是保留过去遗传下来的信仰、阶级差别以及身份特征。而生命过程的技术方面则与工具、科学知识和实验有关。科学和技术是世界发生改变的原因,并侵蚀着生命过程的制度方面。生命过程的这两个特征中,前者的视角是向后的,后者的视角则是向前的。“遗传”的制度与现实的科学和技术趋势之间存在着冲突,这种冲突导致了生命过程的制度结构的修正。杜威的这种哲学其实与凡伯伦的理论同出一脉,只不过杜威更明确地从哲学的角度提出了制度与技术之间的关系,并形成了实用主义的哲学体系。艾尔斯所要做的就是要更系统地将新的哲学引入经济学思维,从而改造经济学。

艾尔斯将经济作为一个文化过程来加以检验,而不是从个体条件下来分析经济。经济是一个文化过程,个人只不过是这个过程的参与者。文化是一个整体范畴。将经济视为文化过程,就是将经济视为整体、视为动态过程来理解。这种思想是对凡伯伦以及实用主义的继承,同时又更加明确了经济的文化含义。文化表现为两个方面,即制度的方面与技术的方面;推动文化发展的最重要的力量是科学和技术的变革。

2.艾尔斯对现实社会的解释

从哲学上和文化上的技术—制度二分法出发,艾尔斯对现实的经济体系作出了二分的解释,他所解释的对象是美国的经济体系。他认为美国经济是两种经济的混合,一种是“价格经济”(priceeconomy),另一种是“工业经济”(industrialeconomy)。价格经济所关心的是货币、销售、契约等金融事务,它最终所关注的是“货币势力”(moneypower)(注:Ayres,1944,TheTheoryofEconomicProgress:AStudyoftheFundamentalsofEconomicDevelopmentandCulturalChange.OriginallyPublishedbyUniversityofNorthCarolinaPress,reprintedbyMichigan:NewIssuesPress,WesternMichiganUniversity,1978,p.56.另外,这里的“工业的”一词是按照凡伯伦的意思来使用的,它相对于“金钱的”或“仪式的”,也就是“技术的”意思。)。价格经济是一种以“仪式行为”为基础的制度混合体,它的行为准则是保护那些由习俗和道德观念所维系的权威和特权。这种制度混合体是一种以财产、身份和阶级差异为基础的力量体系。

与之相对,工业经济是技术的经济。它主要关注的是产品和服务的生产中所运用的科学知识、工具和技艺。工业经济是一个生产体系而不是力量体系,艾尔斯认为是它使技术成为美国经济体系中唯一真实的创造性力量。工业经济中的技术行为是发展的,价格经济中的仪式行为是保守的。工业经济反对传统的信仰和态度,反对阶级差异和身份差异。技术变革侵蚀着价格经济的制度基础,迫使价格经济向工业经济的方向进行调整。但是,现实却是价格经济支配着技术经济。艾尔斯认为要改变这种现象,实现制度调整,关键的问题是要形成一种新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就是将技术而不是价格视为经济体系的核心。

3.艾尔斯所理解的经济学

按照传统经济学的观念,经济学研究的是个人在稀缺资源面前如何进行选择以最大地满足自己的欲望。艾尔斯并不否认个人的这种选择,但他认为这种选择不是孤立的,而是在文化框架内进行的选择。对艾尔斯而言,经济学所研究的就是这个文化框架。他认为“经济学是研究经济的科学”(注:Gruchy,1972,ContemporaryEconomicThought:TheContributionofNeo-InstitutionalEconomics.NewYork:Macmillan,p.120。)。这里的“经济”是一个整体概念,如前述,经济是一个文化过程,因此艾尔斯所理解的经济学就是研究作为文化范畴的、作为过程的经济的学科。从本质上说,研究文化过程的经济学就是关于经济秩序或经济系统的理论。“经济学家主要的兴趣在于解决这种‘经济’是什么类型的经济?是什么样的力量塑造和修正经济的模式?经济所产生的哪些问题是需要进行公共决策的?”。所有的经济行为就构成了经济“系统”或“经济秩序”(注:Gruchy,1972,ContemporaryEconomicThought:TheContributionofNeo-InstitutionalEconomics.NewYork:Macmillan,p.120。)。这些系统和秩序就是艾尔斯的经济学的研究对象。由于他所分析的是西方世界的经济行为,所以他的经济学也就是关于资本主义经济秩序的经济学。

那么在经济系统或秩序中,什么是最关键的因素的?正统经济学认为是价格。艾尔斯并不怀疑价格在经济系统中所发挥的普遍而重要的作用,但他反对将价格作为唯一的因素。正统经济学认为“价格是经济中唯一的东西,每个人都唯一地关心这一点,从而一般都认为价格是联系共同体中每一个成员的关系、并将他们整合进一个经济整体中去的唯一中介。这显然是错误的”。艾尔斯的经济学所要强调的关键因素是技术而不是价格。因为“每一个经济都是以技术为基础的”,“工具和机械、技术技能和知识显然也和价格一样是经济中的普遍现象,同样是人们一般所关注的东西,同样是组织共同体的中介”(注:Ayres,1944,TheTheoryofEconomicProgress:AStudyoftheFundamentalsofEconomicDevelopmentandCulturalChange.OriginallyPublishedbyUniversityofNorthCarolinaPress,reprintedbyMichigan:NewIssuesPress,WestemMichiganUniversity,1978,p.15。)。

4.工具—仪式、技术—制度二分法

从杜威的工具主义二分法出发,艾尔斯认为任何经济系统或经济秩序都是由两类行为构成,一方面是技术特征的行为,另一方面是仪式特征的行为。“经济分析的问题就是去区分和理解这两类因素和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它们所反映的经济行为的结构”(注:Ayres,1944,TheTheoryofEconomicProgress:AStudyoftheFundamentalsofEconomicDevelopmentandCulturalChange.OriginallyPublishedbyUniversityofNorthCarolinaPress,reprintedbyMichigan:NewIssuesPress,WestemMichiganUniversity,1978,p.99。)。

艾尔斯并没有明确地定义“仪式”这个词的含义。按照他的哲学思想,“仪式的”等同于“虚假的”,“工具的”等同于“真实的”。仪式行为模式会通过五种方式表现出来:1)社会分层;2)定义和维持社会分层的习俗体系,也就是道德观念;3)维系身份和道德观的意识形态;4)加强以上仪式表现形式的教化系统;5)使仪式行为模式合法化的“神秘主义典礼”(mysticritesandceremonies)。这几种表现形式被艾尔斯概括为身份(status)、神话(myth)、魔法(magic)和社会习俗(folkway)。仪式行为模式的这些表现形式都可以概括出两个特征:“虚假的”(making-believe)特征,即由等级和身份来决定能力;遗传的特征,所有仪式模式都是从过去继承下来的。

艾尔斯同样没有明确定义制度,只是说制度是“以仪式特征为主导的社会行为的一部分”,但他在使用“制度”一词时并不总是一致的。他更多地是认为制度是一种社会习俗。从社会习俗与仪式行为模式的关系来看,所有的制度都具有仪式的特征,一个时期内仪式行为模式的状况就是这个时期社会的制度结构。艾尔斯是将仪式与制度这两个词等同使用的。从仪式行为模式的两个特征来看,由于它是虚假的,它对人类生存或生命过程的保证—物质产品的生产来说就是无用的;由于它是遗传的,因此它是过去经验的产物,是保守的。

与仪式行为相反,技术行为是“所有使用工具的人类活动”,技术过程是技能(skill)与工具不可分离地进行运用的过程。技术是“组织化的技能”。技术具有两个特征:(1)技能与工具间存在着一致的和不变的联系;(2)所有的技术都是进步的。在艾尔斯看来,“技术”与“工具”这两个词的差别只是在使用上的差别。“工具”这个词是作为一个抽象的哲学范畴来使用,而“技术”则带有更多的实践的意义。认为技术在经济生活中发挥决定性作用的思维方式就被艾尔斯称之为“工具主义”。在艾尔斯的著作中,他是把“工具”与“技术”作为同义词来使用的。

这样,在艾尔斯对经济行为模式的二分法中,哲学意义上的“工具”就与“仪式”相对应,描述现实的“技术”就与“制度”相对应。在经济的发展过程中,“仪式行为体系是反技术行为的,技术的特征是发展的,而仪式功能的特征是静态的、抵触并约束变革的”(注:Ayres,1944,TheTheoryofEconomicProgress:AStudyoftheFundamentalsofEconomicDevelopmentandCulturalChange.OriginallyPublishedbyUniversityofNorthCarolinaPress,reprintedbyMichigan:NewIssuesPress,WestemMichiganUniversity,1978,p.174。)。二者之间构成了一对相抗衡的力量。由于它们是社会过程的本质特征,因此社会和经济过程就始终处于冲突之中。

在技术行为和仪式行为两股力量的冲突中,“技术方面的技艺(art)和工艺(craft)的持续发展,同时仪式方面的既得利益的减退,就是进步”(注:Ayres,1944,TheTheoryofEconomicProgress:AStudyoftheFundamentalsofEconomicDevelopmentandCulturalChange.OriginallyPublishedbyUniversityofNorthCarolinaPress,reprintedbyMichigan:NewIssuesPress,WestemMichiganUniversity,1978,p.231。)。进步也就是技术行为对仪式行为的克服和替代。在这个过程中,艾尔斯显然是相信技术发展能够克服制度的阻力,他对技术的坚定信念是基于他发展起来的一个技术进步理论。

艾尔斯认为,科学进步和技术变革取决于工具的使用,这里的工具包括了规则、器具、工序和科学方法。新技术是先前存在的物质设备和思想相结合的产物。新技术的产生和技术变革是由技术的内部动力所推动,但同时也有它的历史必然性。技术的内部动力也就是工具的自发进步特征。艾尔斯认为虽然所有的技术组合都与人的智力有关,但组合使用是工具固有的特征。人类知识和技艺的积累最终要反映在工具这个符号上,但工具并不仅仅是人类知识和技艺的反映。因为新工具一旦诞生,它就会有组合的要求,这种组合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任何个人知识和技艺的组合的可能性。正是工具的组合要求才产生了更多的或者爆发式的发明。工具的组合就是进步,从而自发的工具组合导致了自发的技术进步。

由于工具的组合原理,技术发展的速度可以比现存物质设备和思想发展的速度更快,但技术的发展速度也取决于制度因素。这就是艾尔斯的技术进步理论中的历史分析。他以工业革命为例,说明技术进步有它的历史必然性。他对工业革命的分析与后来的新古典制度主义的分析大相径庭。他认为工业革命之所以在西欧发生,是因为西欧既继承了地中海文明,同时相对于地中海地区而言又是边缘地区,边缘地区的特征是受传统制度的约束更小。也就是说,在边缘地区,仪式行为对工具行为的抑制力要小得多。贸易的发展固然也推动了技术进步,但贸易发展的结果恰好是产生了更多的边缘地区。这样,工业革命就必然要在工具行为最容易克服仪式行为的地方发生。另一方面,艾尔斯也强调了工业革命的历史继承性,他认为工业革命也是世界各大文明积累的产物。

这样,在结合了工具的自发组合特征和技术进步的历史分析之后,艾尔斯坚信技术行为或工具行为必将克服制度行为或仪式行为的阻力,最终实现制度调整。技术也就是实现制度调整的最关键力量。技术行为对仪式行为的克服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这一方面是因为制度或仪式行为永远在不断地形成,而它又永远是过去经验的产物,永远滞后于技术进步,因此技术要持续地克服制度的阻力。另一方面,技术进步也具有持续性特征。艾尔斯所阐述的技术连续性是与生命连续性相联系的。生命过程就是一个实践与认知(doingandknowing)的过程,这是一个连续的、积累的和发展的过程,这一过程的基础是工具的使用。“文明的连续性就是工具的连续性”,而文明的连续性当然也就是生命的连续性。工具之所以具有连续性,是因为它是客观存在,技艺和知识不会因为个人的死亡而消失,它们根植于文化中。知识和技艺又因为人类维持生命过程的需要而不断积累,因此技术必然具有连续性。这样,要保证和促进人类生命过程或文明的连续性,就必须保证与促进工具或技术的连续性。这就引出了艾尔斯的价值理论—价值的衡量标准就是看是否有助于技术过程的连续性。

5.价值及其构成

文化或经济系统由技术体系和仪式体系构成,前者促进生命过程的连续性,后者阻断这种连续性。仪式体系也会产生价值,但所产生的是错误的价值。这样,艾尔斯价值理论中的主要问题就是“从错误的价值中将真实价值鉴别、区分和解脱出来”(注:Rutherford,1981,ClarenceAvresandtheInstrumentalTheoryofValue,JournalofEconomicIssues,Vol.XV(3),Sep.,657-73,p.660。),从而明确靠什么来维持和促进生命过程以及经济过程的连续性。这样,经济学就必须是关于价值的科学,必须对价值作出判断。

那么什么是价值?“价值是连续性的同义词,连续性是技术连续性的同义词。从字面上来看,价值就意味着连续性,这是它唯一的含义”(注:Ayres,1944,TheTheoryofEconomicProgress:AStudyoftheFundamentalsofEconomicDevelopmentandCulturalChange.OriginallyPublishedbyUniversityofNorthCarolinaPress,reprintedbyMichigan:NewIssuesPress,WestemMichiganUniversity,1978,p.221。)。艾尔斯同时又将“真实”(truth)这个词与连续性等同起来,而“连续性的基本条件是工具(instruments)和器具(tools)—即技术”(注:Ayres,1944,TheTheoryofEconomicProgress:AStudyoftheFundamentalsofEconomicDevelopmentandCulturalChange.OriginallyPublishedbyUniversityofNorthCarolinaPress,reprintedbyMichigan:NewIssuesPress,WestemMichiganUniversity,1978,p.221。)。这样,有价值的、或者真实的东西就是能维持技术连续性从而生命连续性的东西,又由于仪式行为阻碍着技术行为,所以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能消除或减少仪式行为的东西。

明确了价值的含义,价值判断的标准也就产生了:“每一个经济中的判断标准都是‘保持机器运转’(keepingthemachinesurnning)”。通过这个判断标准,艾尔斯还将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统一在一起,“说到价值的时候,说的就是所有单个行为—选择、偏好、决定或判断—与整个生命过程的关系”(注:Ayres,1944,TheTheoryofEconomicProgress:AStudyoftheFundamentalsofEconomicDevelopmentandCulturalChange.OriginallyPublishedbyUniversityofNorthCarolinaPress,reprintedbyMichigan:NewIssuesPress,WestemMichiganUniversity,1978,p.225。)。所有个体行为的好坏就由是否有利于生命过程的持续来判断。

价值就是有利于生命和技术的连续性,但这样来表述的价值显得过于抽象和空调。艾尔斯进一步明确了技术过程所包含的所有真实价值的内容,那就是自由(freedom)、平等(equality)、安全(security)、丰裕(abundance)、优秀(excellence)和民主(democracy)。

自由是技术过程的结果,同时又是技术过程的一个方面和一个条件。艾尔斯认为要实现真正的自由就必须要实现如下一些自由:“政府的自由,以及所有的组织手段摆脱身份地位的专制;操作的自由;建设的自由;探究的自由;创造的自由”。平等就是没有人为的和独断的障碍,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差异。不平等就意味着那些不考虑工具效率的歧视。平等与技术过程的关系是,技术过程对每一个人都是相同的,“只有在所有人都自由和平等的条件下他们的工作才会持续和向前”。安全来自于工具的使用及其有效的组织,对人类安全的最大威胁是疾病、饥饿和战争,技术进步是消除前两个威胁的最好方式,而战争是典型的仪式活动,工具活动将克服仪式活动。丰裕是工具使用的直接结果,丰裕取决于技术进步而不是取决于节约或者储蓄。并不是稀少就意味着优秀或者卓越,真正的优秀是超越过去的观念,技术进步的成果就是优秀的。民主并不是多数同意这种规则,而是一个过程,也就是摆脱偏见和无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社会的“大多数”。价值的以上6个构成部分在技术过程中相互联系、互为条件,同时也与技术过程的持续性互为条件。实现了这些价值,人们也就进入了工业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也就是对真实价值的概括。

6.真实价值的实现:艾尔斯的政策建议

在艾尔斯的理论中,经济发展和技术进步几乎就是同义词。他归纳了经济发展过程的四个原则:经济发展是不可抑制的;经济发展过程中技术变革与制度阻力成反比;经济发展就是人力资本的创造;在经济发展中,技术过程所形成的价值是普遍的价值。只要保证了技术过程的连续性,也就保证了经济发展的持续性。要实现经济发展,就要从政策上采取一些消除或减少仪式行为的措施。

艾尔斯首先论证了经济计划的必要性。艾尔斯并不认为价格是理性决策的唯一依据,现代经济体系的复杂性产生了对经济计划的要求。由于现代经济系统中仪式体系支配着技术体系,而计划又是“技术进步的一种表现”,所以经济计划既是经济系统的现实要求,又是克服仪式体系的阻力的要求。

艾尔斯在1938年的《经济秩序问题》(TheProblemofEconomicOrder,NewYork:FarrarandRinehart,Inc.)一书中对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萧条进行了思考。他认为美国经济衰退的原因主要在于消费不足,而消费不足的原因又是由于在繁荣阶段,人们的收入以不同比例增加,高收入集团的收入增加要大于低收入集团;结果是高收入集团的储蓄大于与经济增长率相适应的投资需要,使得生产和消费不相适应,前者大于后者,萧条因此而发生。从根源上来说,消费不足从而萧条的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社会收入分配的不合理,因此要解决消费不足问题就要从收入分配政策上入手。

艾尔斯提出了两个解决收入分配问题的政策措施。第一个措施是1938年提出的社会保障计划,但他后来认识到这一计划并不令人满意,因为失业者不是一个稳定的群体,从而不会稳定地接受再分配的收入。1952年,艾尔斯提出了最低收入保障计划,即为所有人提供一个基本收入。他认为这是制度主义者在实践方面最重要的贡献。第二个措施是同样在1952年提出的负所得税计划。这个建议的提出比弗里德曼的相同建议要早得多。

艾尔斯的收入再分配计划只是对个人收入进行再分配,而不是私人财富的再分配。财富的再分配需要整个社会制度结构的大变动,他并不提倡这种变动。可见,艾尔斯并不主张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性变革。他也没有预测资本主义的结局,对他而言,资本主义发展的下一个阶段是不确定的,这也是他所坚持的凡伯伦进化观的逻辑结果。

三、艾尔斯对制度主义的贡献

艾尔斯工具价值理论的提出标志着制度主义中的凡伯伦—艾尔斯传统的形成。正是有了艾尔斯的贡献,凡伯伦传统的分析方法才得以延续,并在20世纪60年代后得以复兴。

尽管艾尔斯的哲学基础存在缺陷,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使作为一个学派的制度主义具备了一种单一的、成体系的哲学基础,这是他对制度主义的最突出的贡献。在凡伯伦的理论中,他的方法论是多元的,实用主义只是他的方法之一,这使得凡伯伦的理论更象一个融合了众家之长的大杂烩。制度主义要成为一个学术派别,鲜明的哲学基础是一个必备条件。艾尔斯为制度主义提供了这个条件。就实用主义哲学而言,凡伯伦所运用的实用主义方法主要是皮尔斯和詹姆斯等人的不成熟的理论。凡伯伦的实用主义哲学基础并不牢固。与凡伯伦不同,艾尔斯在他那个时代已经可以吸收在杜威和其他实用主义者手中成型的实用主义哲学。他将成熟的实用主义确立为制度主义的唯一哲学基础,使得制度主义可以以一种鲜明的世界观来批判信奉自由市场机制的资本主义社会以及维护这个社会的经济学理论,制度主义因此而具备了一个学术派别的基本特征。

在澄清了制度主义的哲学基础之后,艾尔斯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技术过程视为实用主义的制度主义思维方式中的核心。实用主义哲学中已经包含了工具、进化、过程等元素,而其中工具主义又是其核心。实用主义方法使制度主义者自然地将经济视为一个进化过程,在其中,技术过程起到了支配性作用,技术过程使经济朝向一个理性的、以科学为基本价值的丰裕世界。这种思维方式、尤其是对技术过程的强调,使得艾尔斯和其他的制度主义者将经济学看作一种服务于人类的功能性科学。

价值理论是艾尔斯对制度主义的又一贡献,尽管他的价值理论同样是一个有缺陷的理论。艾尔斯的贡献在于把经济学还原为价值导向的科学。艾尔斯的价值导向的经济学认为人的行为是由被文化所决定的价值引导的。这种价值理论明确了价值不是个体意义上的价值,而是社会价值。从凡伯伦开始,价值问题就是他所倡导的制度主义思维方式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因为凡伯伦的理论关注的是社会进步,在社会进步过程中,总要面临“好”和“坏”的评判,技术为什么是好的,制度为什么是坏的?这些问题都涉及到价值判断。那么价值判断的标准是什么?或者说价值本身的含义是什么?这是凡伯伦没有明确回答的问题。艾尔斯明确了价值的技术含义。艾尔斯的这一工作使他和后来的制度主义者可以从社会已形成的诸多价值中找出“真正的价值”。艾尔斯在确立了制度主义唯一的哲学基础之后,又确立了制度主义唯一的价值判断标准,使制度主义作为一个学派的特征更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