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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化和归化

关键词:习语异化习语翻译文学语境

摘要:习语翻译一般分成两类:词典翻译和文学语境下的语用翻译。习语的词典翻译往往是孤立静止的,文学语境下的语用翻译则必须服务于原作的“文学性”。英汉习语误译的原因主要在于:英汉两个民族由于各自不同的认知语境,导致对同一文化意象的理解产生错位,以及本民族独特的文化意象不为他民族独特的认知语境中的接受对象所了解而致。

有个现象十分有趣:不管是“异化”论者还是“归化”论者,译“趁热打铁”,无不选“Strikewhiletheironishot”,译“Knowledgeispower”,无不选“知识就是力量”。为什么在这些成语、谚语的翻译上,“异化”与“归化”总是“合而为一”呢?其实道理很简单: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可以直截了当且又形神兼具。然而,问题是:如果直线走不通呢?

习语当然是最能反映民族文化特征的语言精华。但是经验告诉我们,越是民族的东西就越是具有个性,而不同个性之间的吻合只能得之于偶然,却断难求之于必然。

本文拟从两个层面来对习语及其翻译策略尤其是“异化”与习语翻译的关系问题进行探讨。

1.习语的语用目的与翻译变通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习语是“人们长期以来习用的、简洁精辟的定型词组或短句。汉语成语大多由四个字组成,一般都有出处。有些成语从字面上不难理解,有些成语必须知道来源或典故才能懂得意思。”①不难看出,习语的一大特点就是“一般都有出处”,而且是“人们长期以来习用的、简洁精辟的”语言精华。习语的这种独特属性,决定了其语用价值必然具有“溢出性”。也就是说,人们在使用习语时大多不是停留在它们的表层含义上,而是借助于它们来表达语言背后所蕴藏的含意。譬如,人们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一般都不可能是指三国时周瑜火烧赤壁的那段往事。

由于习语的语用价值往往大大超越它们的表层含义和指称含义,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对它们进行“直译”是行不通的,或者说,不宜简单地对之施以“异化”。举例来说:对英语习语“likearatinahole”的翻译,最便捷的途径莫过于采用“异化”译法——“像洞里的老鼠”②(《简明英汉成语大词典》)。从表面上看,源语和习语,两个文本天衣无缝、形影相随;可稍加推敲,立刻破绽百出:英美人说这个习语,十个有十个是想表达“陷于绝境”、“毫无出路”的含义,而汉语表达类似含义的说法尽管可以举出至少一打,但“像洞里的老鼠”一说,却肯定不在其中。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在中国人的思维中,老鼠本来就是洞中之物,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所以,“像洞里的老鼠”压根儿就不会让中国人联想到“陷于绝境”、“毫无出路”的隐喻含义。诸如此种不伦不类的“异化”译法,是对源语文本的不忠实,也是对习语读者的不负责任。愚以为,上述英谚还不如“归化”成“瓮中之鳖”,一来传达出了源语的本义,二来也让汉语读者心知肚明。岂不是更好?

孤证也许不足为凭。那么请见另一例。

《庄子·齐物论》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沉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于是汉语便有了“沉鱼落雁”之说。

我们的问题是,面对“沉鱼落雁”,中国人自然心领神会。但英美人面对这个习语的“异化”直译,会产生同样的领悟吗?对应“沉鱼落雁”的英文直译是“(Something)makesthefishdivedownandgeesefall”,能猜出这“Something”的所指含义的英美人,恐怕万中无一了。对此种文化误读成因,乐黛云教授有过一番精辟剖析:“人们与他种文化接触时,很难摆脱自身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往往只能按照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来理解别人。人在理解他文化时,首先按照自己习惯的思维模式来对之加以选择、切割,然后是解读。这就产生了难以避免的文化之间的误读。”③笔者的一位美国同事,就把译文中的“Something”猜成了“雷电”和“飓风”,令人捧腹不已。

既然“沉鱼落雁”的字面意思会误导英语读者,那么文学翻译还有必要采用“异化”的手段吗?关于这点,容后再议。事实上,就连汉语读者读到该习语,都不会有人傻帽儿到真的要去追寻《庄子·齐物论》中的原初意象。况且,“沉鱼落雁”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杜撰,谁又何曾见过?而成语的最大魅力,恰恰就在于它的模糊性、联想性和普遍适用性。“南柯一梦”谁曾识?却丝毫不影响人们对该习语的使用、诠释和借题发挥。

习语的翻译一般可分成两类:词典翻译和语用翻译。前者从介绍习语的完整性出发,往往需要兼顾本义与喻意;后者则在很多情况下抛开本义,直抵喻意,有时甚至还以不译为译。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谈论“异化”“归化”时,总爱举习语翻译为例的原因所在:因为不同目的、不同范畴的东西搅和在一起时最容易各取所需,所谓“浑水摸鱼”。

为了把词典翻译和语用翻译区分开,下面我们只举语用翻译的例子,请看例句(黑体系笔者所加):

(1)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小弟献丑,真是班门弄斧了。(《儒林外史》二十八回)

Yourgreatfamelongsincereachedmyearslikethunder.Iamashamedtodisplaymyincompetencebeforeaconnoisseurlikeyourself.(杨宪盖、戴乃迭译)

(2)从来没见拜贴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I’veneverseenotherpeopleuseappellationslikethisingreetingcards.Why,this,asthesayinggoes,isneitherfish,fleshnorfowl!Itdoesn’tmakesense.

(3)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红楼梦》第九回)

Evenifhestudiedanotherthirtyvolumes,itwouldjustbefoolingpeople.(杨宪盖、戴乃迭译)

必须指出,杨宪益夫妇在翻译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时,历来以“异化”手法著称。但在上述三例中,习语“班门弄斧”被归化成了“todisplaymyincompetencebeforeaconnoisseur”;“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也被归化成了“neitherfish,fleshnorfowl”;对成语“掩耳盗铃”,则干脆以不译为译。这么做说明了什么?对上述习语的翻译又为什么不可“异化”呢?毋庸讳言,杨译的语用效果证明的只能是:“归化”更为可取。

再来看看下面这则英语谚语的汉译:

(4)OystersareonlyinseasonintheRmonths.

译文A:牡蛎只在R月份里当令。(异化)

译文B:夏季牡蛎食不得。(归化)

显然,译文A远比译文B贴近原文。但更让汉语读者明白其意的却是哪一个呢?坦率地说,没有学过英语的中国人面对译文A,大概除了瞎猜,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了。尽管原谚语在英美民间脍炙人口,妇孺皆知。

在交际语境和文学语境中,人们对习语的理解和使用总是以母语环境和母语文化为预设背景。而将它们译成外语后,原先的预设背景自然消失了,接受对象也随之改变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照搬原习语,首先就不符合形式逻辑的同一律。当然,人类具有类似的生活经验并且情感共通,也是不争的事实,所谓人类具有共性。但这只构成翻译可以“走直线”的一小部分,更大的部分还得靠变通,尤其是在文学翻译中。须知,“文学翻译本身就是一种文学研究”⑤。它不单单是一种叫做“异化”的或者类似的什么技巧。“对于文学翻译来讲,这一点十分重要,不然,很可能有这样一种译本,从字面上看,它已经逐字逐句译了过来,但仍然是一本模模糊糊的,甚至叫人看不懂的书。当一个小说译本,怎么读也进不了读者脑子里去的时候,那就多半表明了译者自己的不理解。人们碰到难读的文本,说是像看翻译作品一样,当然,语言欧化,表达不顺是一个因素,但更主要的却是译者没有进入情境,没有把握思想,没有真正的理解。因为有些译者的语言水平尽管不容怀疑,但译出来的文字总像是隔了一层,进不了阅读者脑子。这是缺乏文学的表现。”⑥

所以我们可以说,翻译的文本是固化了的阅读,是读者接受的凝固形式。它已不仅仅是两种语言之间的translation或transference,而是渗透了译者对于文本中一切文化、艺术、历史等等所有人文内容的理解、接受和阐释。

2.文学语境中的习语翻译

本文作者曾对文学作品中的习语翻译和相同习语的词典翻译进行过详尽比较,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两者并不一致。同样一条习语,词典翻译是一回事,文学语境中的语用翻译则很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须知,文学作品犹如有血有肉的生命体,习语作为组成这个生命体的一部分,已不再仅仅是词典意义上的“习语”——它们早已转化成了生命体中的一个个“细胞”。上一节例(3)中的“掩耳盗铃”,其本义和典故在词典中标注得清清楚楚,但人们在《红楼梦》第九回中读到它时,显然不会去关注它在词典中的本义和典故,倒是会从该习语的文字符号而直取其喻意,甚至连该习语本身的存在都被忽略了。无怪乎杨宪益夫妇在翻译这一句时,对“掩耳盗铃”只取其义,不问其在,甚而当弃则弃之了。

然而,关于习语翻译的种种论争也恰恰就出在这里。在文学家的笔下,字词是任其驱遣的“原材料”,砍削、扭曲、随心所欲,文学作品才是他的终极目标。可在译者的眼里,那些“原材料”个个都摆在那儿,哪一个都怠慢不得。毕竟翻译的标准跟创作的标准不可同日而语。而这种窘况在穿凿迂腐的译匠眼里更是不可逾越,唯有在大师的笔下才会被踏平。原因无他,只因为前者是以“翻译”为指归,至于译本“生命”之有无,非关本“匠”也。后者却是以“再现”为己任,寻求的是以诗译诗,以文译文,以“生命”换“生命”!只要能再现原作,何必斤斤计较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遗憾的是,总有一些译者,他们对《红楼梦》的主题一知半解,测算贾母的“三寸金莲”却倒总是精益求精。

我们不妨来看看汉语习语“烟消云散”的词典翻译与文学语境下的翻译变通之间,有着什么样的不同?

《汉英大辞典》对该习语的英译是:belostinacloud;vanishlikemistandsmoke.⑦而出现在几部汉语小说中的该习语,又是如何被译成英文的呢?⑧请看:(英文斜体系笔者所加)

(5)昨天那种被追捕的恐慌,已经烟消云散。(曲波《林海雪原》第十一章)

Hispanicofthepreviouseveningwasquitegonenow.(S.Shapiro译)

(6)生宝紧张的心情,被县委副书记这一番笑谈,一下子冲得烟消云散了。(柳青《创业史》第十六章)

AtSecretaryYang’sfriendlyjesting,Shengbao’stensionmeltedaway.(S.Shapiro译)

(7)[陈白露]方才那一阵子兴奋又烟消云散。(曹禺《日出》第一幕)

Herhighspiritsofamomentagosuddenlypassawaylikeabreathofwind.(A.C.Barnes译)

(8)我刚才的高兴,一下子烟消云散了。(马烽《太阳刚刚出山》)

Thatdashedallmyhopestotheground.(外文出版社译本)

“烟消云散”的词典翻译明明就摆在那儿,可为什么在上述文学作品的翻译中,译家们偏偏不肯买词典的账?答案其实不难找到:文学作品中的翻译是“活”的,词典翻译却是“死”的。大师翻译瞄准的是“文学”,因而以“活”对“活”;译匠翻译着眼的是“译”,因而多以生吞活剥之为能事,词典当然须臾不离手。由此观之,习语翻译还可分成“死译”与“活译”两种。类似“像洞里的老鼠”与“(Something)makesthefishdivedownandgeesefall”的“异化”杰作,当属前者还是后者,相信自不待言了。

实际上,文学翻译的“活”,还远远不止是词语表层义、联想义转换变通的“活”,它还涉及到再现原作“文学性”与美学价值的方方面面。一直被人们当作“异化”典范的“killtwobirdswithonestone”(“一石两鸟”),是否就能作为佳译,放之四海而皆准呢?恐怕未必。字词的语义,包括文化义,当然重要,但在汉语中,字词的声调与节奏的搭配却也同样重要。须知,汉字没有不发音的哑音节(silence),而是一字一音。此外,汉语中元音辅音相同,元音较之辅音还常常更占优势,并且比之英语,汉语还又多出了一个声调(tone)因素,这就使得汉语音节自然地就形成了界线分明、结构整齐、乐音比例大、噪音比例小的鲜明的音乐风格。⑨诚如龚光明先生所指出:“汉语词的信息本质上不是靠音素线性排列均匀摊派的,而是靠声韵双拼的,由是,声、韵、调三者结合的协和搭配是汉语音乐性的基本条件。”⑩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常说“胜败/输赢”,不说“败胜/赢输”;常说“惊涛骇浪”,不单说“惊涛”或“骇浪”的原因所在。其实它们之间的语义并无二致。再如“香车美女”,女人天生有美、丑之分,但汽车哪有香、臭之别呢?可要是抽掉这个“香”字,问题马上就来了:“车美女”三个字,怎么念怎么别扭。个中缘由就在于汉语“偶语易安,奇字难适”(刘大櫆《论文偶记》)。换成“汽车美女”又如何?同样不妥。跟“香车美女”一比,怎么读怎么不够“味”。在中国人眼里,成语“冷若冰霜”可谓浑然天成,但照译成英语则大谬:“冰”与“霜”同义重复,首先就违反了西方语言学奉为圭臬的“语言经济原则”(PrincipleofLeastEffort),而且也不符合英语的表达习惯。所谓习语的民族属性,这就是!

由于汉字是单音字,汉语又是声调语言(tonelanguage),其声调的平仄搭配与语词的音步划分便成为影响汉语组词构句的重要因素。潘文国教授说过:“决定汉语并列式双音节词语语序的因素有两个,一个是意义,另一个是声调。……声调的作用是发音的生理机能所要求的,是不自觉的、无意识的,可以说是语言的本性的反映。”为了声调的平仄错落与音韵的铿锵悦耳,汉语可以颠倒词序,可以背离逻辑,可以违反“原则”。试问,为了同样的理由,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习语翻译的机械对等呢?“一石两鸟”确实保留了原习语所蕴含的文化差异,但保留文化差异并不是文学翻译的终极目标。试问天底下有谁是抱着“拯斯民于水火”的目的去读小说的?不论是“一石两鸟”,还是“一箭双雕”,作为表达语义的文字符号,在一部文学作品中都只是起到唤出喻意的作用,至于它们的音韵美感,则是另外一码事。对读“一石两鸟”和“一箭双雕”,你就会发现,前者在平仄谐调、音韵声气上均远不及后者。为了译出区区一个习语的表层意象(深层喻意完全相同!),而让一整句汉语的调序大受委屈,愚以为并不值得。而这,恐怕只有文学家们晓得,傅雷、钱钟书们晓得。

刘军平先生曾对中国文学迟迟难以走向世界有过非常精辟的见解,借用到这里同样发人深思:“恕我直言,中国古典及现代文学很少登上世界文学经典的圣殿,最主要的原因是大部分译者拒绝将中国文学‘归化’为‘异邦’的番地,从鲁迅到杨宪益,从翟理士(H.A.Giles)到华逊(BurtonWaston)无不亦步亦趋地采用逐字译法,其效果不言而喻。”{12}——诚哉斯言!

3.结语

综上所述,习语翻译不能一味照搬词典。而习语翻译的“异化”策略在文学语境中更需把握分寸,适可而止。毕竟,文学翻译是一门创造性的学问,涉及许多方面的问题。翻译技巧只是其中的一个题目,而任何“技巧”都是有依托的,“技巧”不可能单独存在。对两种语言没有深入的掌握,任何技巧都只能是空话,因为语言掌握的水平直接关系着翻译技巧的使用。但是,在翻译实践中,单纯的语言能力又并不等同于翻译能力,因为对于文学翻译,还涉及到文学的、艺术的、文化的、历史的等等方面的知识的积淀,而直接对理解一部文学作品起作用的,正是由上述各种因素构成的文学理解力和鉴赏力。缺少了这一点,就不存在文学翻译。文学翻译的目的是要再现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体”。翻译的忠实也罢,文化差异的保留也罢,都应该首先服从于这个目的。惟有这样,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忠实于原文本。须知,优秀的文学作品犹如艺术品。你可以从一件艺术品中分析出各种各样的最细微的要素来,但是所有这些要素加起来,却还是成不了一件艺术品。

①现代汉语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73.

②李中和,李亚舒主编.简明英汉成语大词典[Z].青岛:青岛出版社,2006:632.

③乐黛云.独角兽——在寻找中西普遍性中的误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1.

④缪敏.异化,不可偏执[J].英语辅导·疯狂英语教师版,2006,(10):36.

⑤⑥夏仲翼.文学翻译与批评理论[J].中国翻译,1998(1):14.

⑦汉英大辞典[Z].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1995:2929.

⑧陈文伯.英汉成语对比与翻译[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222.

⑨梁一儒.中国人审美心理研究[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126.

⑩龚光明.翻译思维学[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15.

{11}潘文国.汉英语对比纲要[M].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7:280.

{12}刘军平.翻译经典与文学翻译[J].中国翻译,2002,(4):29.

参考文献:

[1]张传彪.诗笔·译笔·钝笔[M].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05

[2]陈凌.论译者在文学翻译中的审美再创造[J].编辑学刊,2000:(6).

[3]谢天振.翻译研究新视野[M].青岛:青岛出版社,2003.

[4]陈凌.通往巴别塔之路——论中西译学传统中的相似性[J].北京大学学报,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