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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知识论文

哲学知识论文范文第1篇

【论文摘要】:"科学哲学"是什么?对于这个与西方科学互相依存的科学研究典范,多数科学研究者是陌生的,但是是极为重要的。科学哲学是一种逻辑思考与范式交织运用,从事创造性学术活动的思维。西方人运用这种独特的思维理论带动科学革命的浪潮,运用科学创造发展实力,影响人类历史数百年之久,迄今仍方兴未艾。

中西方传统文化的差异造就了西方人与我们在思维方式上的不同,就中西方哲学思想的比较,中国哲学论述的焦点是"行为"之"善",而西方哲学论述的焦点是"知识"之"真",两种思维方式是截然不同的。美国北卡罗来那大学教授罗森博格对科学哲学做出以下定义:哲学首先要处理的是科学尚不能回答或永远不会解答的问题,其次要处理科学为何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他也认为科学哲学长久以来为自己设定的任务就是要了解科学是什么,它如何运作,它的方法、基础和条件是什么。库恩于1962年发表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指出:范式是科学哲学的基本观点,也就是研究者用来寻找意义的理念模式。而且所谓理念模式,就是研究者用范式的指导来从事研究问题与选择研究行动时的思维方式。这个认识问题的思维方式由以下二个核心概念所构成。

一、思维逻辑

受文化影响,西方人在从事科学研究时有其独特的思维逻辑,循"本体论-知识论或认识论-方法论"的思维逻辑按部就班的思考问题。有学者解释,西方学者在从事创造性学术研究活动时的后设思维,他们基于对世界本体的某种预设,因此提出了一些认识世界的方法,从而建构出某些独特的知识体系。这种后设思维展现在他们学术研究的成果之中,但无法在其研究成果中论述自身。然而,思维本身只是个抽象概念,所以必须将范式融入思维中从而思考研究的问题和方向。换言之,研究者的基本信念决定的任何一种研究取向或研究范式所主张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就构成该项研究范式的"世界观",也就是如何去认识及累积建立该门知识。

本体论关心的是人类日常生活世界中各种现象或行为,是否存在着一种事实、永恒不变的本质。如果有,那么真实、永恒不变的本质是什么?而且,不同的范式则有明显不同的主张。所以,本体论就是科学研究的开端,研究者针对被研究的对象探讨其本质究竟是什么?建构起一个初步的概念。

有了概念,接下来就是诠释内涵。知识论关心的是研究者应该运用何种立场与态度,与被探究的对象产生互动关系,才能了解现象的真实本质。也可解释为探讨知识本质、原则和知识的来源。重点是,研究的结果和研究者的立场与态度理当一致。十六世纪文艺复兴运动发生以后,这样文化传统更发展成为笛卡儿"主∕客"对立二元论的哲学,对近代科学的发展造成极大的影响。

方法论就是要透过何种方法与策略才能发现或检证预设的问题的本质。由于科学分类的关系,凡是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的领域都有其严格的方法论,以作为获取知识的方法与学科发展的支撑。同样的,不同的范式对方法论选用就会有所限制。一般我们熟知如归纳法、演绎法、辩证法、实证法、解释法、批判法等。

综上所述,我们了解到"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三者之间具有互为逻辑的关系。因此,一个研究者对于"方法论"的回答,必然会受到其"本体论-认识论"立场的限制,而不能随意选择任何一种方法论。反过来说,当研究者决定采用某种"方法论"时,他必须同时接受其"本体论-认识论"的预设。

二、范式

粗略的了解了科学哲学中的思维逻辑,接下来进一步认识研究者是透过怎样的研究范式来对其研究的问题进行预设。其实,整个研究范式的发展就是一部完整的"科学史",充分证明了西方哲学论述的焦点是不断追求"知识真理",任何一点违反理性思辨法则,都将遭受严厉检验和批判。二十世纪各种不同派别的范式主张就演进的时间先后,依序有下列五种范式的论点主张及主要是应用于何种科学的研究。

实证主义从十六世纪科学革命起,迄今仍然主宰着人类的科学研究活动,即时下广为自然科学所引用的实证研究。实证论者的主张是"素朴实在论",采用实验论的立场,相信科学能够回答所有的疑问,解决所有的问题,属于"量化研究"的科学研究范式。

"后实证主义"针对"实证主义"纯科学的观念提出强烈的批判。代表人物波普尔认为:"科学就是已成立事实的集合,这种通行观念是错的。科学中没有任何一滴知识是永远成立的,没有东西是不变的。"后实证论者主张"否证论"的研究范式,但是仍然保留着实证主义研究范式对客观、精确、预测及控制的重视,也认为完全的客观不可存在。属于"量化研究"的科学研究范式,但不排除使用"质化研究"方法。

人们通常把结构看成一种形式、一种架构或某种形状。其实,事物的结构和本质有极其密切的关系,两者互为条件,相互影响。结构主义不仅关注外在形式研究,更重要的是要探讨形式内在组成要素彼此间之深层结构的问题。属质量化兼具的科学研究范式。

解释学的发展受到"现象学"影响甚深,两者均是对自然科学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认为自然科学的实证法则是不完全的,并没有绝对性。解释学主张,人类不可能完全了解客观的事实,必须要从生活实践中创造意义,而创造意义的过程就是解释的过程。主要的方法是用对话与辩证的方式,透过归纳、比较与对照过程获得一致性。属于质化科学研究范式,同时也奠定了社会科学发展的基础。

哲学知识论文范文第2篇

在胡适早期的学术活动中,墨学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他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就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研究墨家逻辑学,在其后的《古代史》中,又把上述墨学研究扩展深化。他有关墨学的论著或文章还有《〈墨子·小取篇〉新诂》、《梁任公〈墨经校释〉序》、《论墨学》、《墨家哲学》等。

宣扬“全盘西化”的胡适为和在其早年的学术生涯中如此垂青于墨学呢?

胡适在赴美留学之前,即受梁启超对墨学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在《梁任公〈墨经校释〉序》中说:“他在《新民丛报》里曾有许多关于墨学的文章,在当时引起许多人对于墨学的新兴趣,我自己便是那许多人中的一个人。”[1]然而,这并非主要原因,充其量只是一个诱因。

众所周知,胡适在新文化运动期间即大力提倡“整理国故”的学术活动。不过,胡适的“整理国故”不同于乾嘉学人“为学术而学术”的古籍整理,而是有着鲜明的目的,即希望借此而达到“中国的文艺复兴”。他在《口述自传》中说:

中国的文艺复兴有四重目的:

一、研究,特殊的问题和今日迫切的问题;

二、输入学理,从海外输入那些适合我们作和比较研究的学理;

三、整理国故;(三千年来支离破碎的古学,用作一番有系统地整理)

四、再造文明,这是上三项综合起来的最后目的。[2]

胡适的“再造文明”是要创建一个新文化系统。当然,这个新文化系统既不能专靠输入外部文化,也不能只是古代文化的复活,而应该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有机地联系欧美思想体系的合适的基础,使我们能在新旧文化内在调和的基础上建立我们自己的科学和哲学”[3]不过,作为新文化人的胡适,与许多新文化运动的宣传者一样,有着强烈的非儒情绪,认为“中国哲学的将来,有赖于从儒学的道德伦理和理性的枷锁中得到解放”,“换句话说,中国哲学的未来,似乎大有赖于那些伟大哲学学派的恢复。”[4]因此,在先秦与儒学并称“显学”的墨学理所当然地引起胡适的兴趣。借助于墨学,既可以挣脱儒学的枷锁,又能从其中“可望找到移植西方哲学和科学最佳成果的土壤”。[5]此其一。

其二,胡适是中国近代最注重方法的学者之一,他在许多文章中都谈到“方法”二字。他认为,中国科学之所以不发达,其中原因固然不少,但重要原因之一是缺乏“哲学方法”。他说:“在近代中国哲学的这两个伟大时期中(按:指宋、明),都没有对科学的做出任何贡献。可能还有许多其他原因足以说明中国之所以缺乏科学研究,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哲学方法的性质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6]与有些新文化人彻底的反传统、着力宣传介绍近代西方学说不同,胡适认为如果“采取突然替换的形式,因而引起旧文化的消亡,这确实是全人类的一个重大损失”[7]。因此,胡适的重心不在介绍西方某些西方的社会政治学说那些“表层文化”,而是在寻找中西文化的某种契合,即在中国文化中“找到可以有机的联系现代欧美思想体系的合适的基础,使我们能在新旧文化内在调和的基础上建立我们自己的科学和哲学”[8]。胡适看中的是哪些具有决定作用的哲学方法。唯其如此,新文化系统才有根基,中国科学才能昌明。他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就是关注中国古代哲学方法的。思想敏锐的胡适注意到墨学中有经验主义的传统,富含许多知识论和逻辑学方面的,而且与西方近代实用主义的逻辑方法有许多契合之处,特别适合构建新文化系统的深层意识――哲学方法。胡适正是看中了这些,才着力于发掘墨学中的营养并作近代阐释。

研究述要

胡适的墨学研究是从墨子其人其书的考订开始的。他认为,“欲知一家学说传授沿革的次序,不可不先考订这一家学说产生和发达的时代。如今讲墨子的学说,当先知墨子生于何时。”[9]关于墨子生平,毕沅、汪中、孙诒让等人均有考证,胡适不同意孙诒让的观点,认为孙诒让的错误有二:其一,孙氏所据的《亲士》、《鲁问》、《非乐上》三篇文章都靠不住,可能是后来人编辑的,或者包含了明显的篡改。其二,墨子决不曾见吴起之死。因为《吕氏春秋·上德篇》说吴起死的那一年(公元前381年)墨家巨子孟胜及弟子替阳城君守城,孟胜死前派弟子把“巨子”之位传给田襄子,以免墨家断绝。据此,吴起死时墨学已成为一种宗教,墨子已死多年。他认为,汪中据《墨子》中《耕柱》、《鲁问》、《贵义》、《非攻》中下、《公输》及《礼记·檀弓》下来考订墨子生平很可靠。因此,他断定墨子大约生于公元前500-490年,死于公元前425-416年。胡适从史料的辨伪入手,然后运用可信的史料,并运用不同的史料加以对照,以得出结论,是把传统的考据学和西方实证方法结合起来,比孙诒让在方法上前进了一步。其后的钱穆、侯外庐对墨子生平的考证均与胡适的接近。

要对墨学进行系统研究,必须对基本材料《墨子》一书进行考订。胡适大胆运用近代社会科学方法,从《墨子》一书的思想倾向、语言特色等方面入手,精考细梳,条分缕析,将其分为五组:

第一组,自《亲士》到《三辩》,凡七篇,皆后人假造的。前三篇全无墨家口气,后四篇乃根据墨家的余论所作的。

第二组,《尚贤》三篇,《尚同》三篇,《兼爱》三篇,《非攻》三篇,《节用》两篇,《节葬》一篇,《天志》三篇,《明鬼》一篇,《非乐》一篇,《非命》三篇,《非儒》一篇,凡二十四篇,大抵皆墨者演墨子的学说所作的。其中也有许多后人加入的材料。《非乐》、《非儒》两篇更可疑。

第三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不是墨子的书,也不是墨者记墨子学说的书。我以为这六篇就是《庄子·天下篇》所说的“别墨”做的。这六篇中的学问,决不是墨子时代所能发生的。况且其中所说和惠施、公孙龙的话最为接近。惠施、公孙龙的学说,差不多全在这六篇里面。所以我以为这六篇是惠施、公孙龙时代的“别墨”做的。……

第四组,《耕柱》,《公孟》,《鲁问》,《公输》,这五篇乃是墨家后人把墨子一生的言行辑聚来做的,就同儒家的《论语》一般。其中许多材料比第二组更为重要。

第五组,自《备城门》以下到《杂守》,凡十一篇,所记都是墨家守城备敌的方法,于哲学没有什么关系。

研究墨学的,可先读第二组和第四组,后读的三组,其余二组,可以不必细读。[10]

显然,胡适与此前的墨学研究者不同,他把整理史料作为切入点,把自己的研究建立在可靠史料的基础上。这事实上是运用近代科学方法来研究古代学说。胡适是较早自觉运用近代科学方法论的人,其后的冯友兰等人把这种方法论进一步推进完善。需要指出的是,胡适是第一个对《墨子》一书进行系统分类的人,为其后的研究者所效仿。从这五组分类上可以看出,胡适把《墨子》一书看成先秦墨家思想逻辑演进的轨迹。不过,胡适认为惠施、公孙龙的学说“差不多全在这六篇(《墨经》)里面”是不对的,恰恰相反,《墨经》中的有些记载反映了墨家后学与惠施、公孙龙相辩驳。

在近代研治墨学的学者中,胡适是第一个运用系统的方法,发展的观点把墨家分为前期墨家和后期墨家,使其“显出变迁的痕迹”,“递次演进的脉络”。即胡适所说的“明变”、“求因”。[11]胡适称前期墨家为“宗教的墨学”,主要依据第二组和第四组史料来研究,并从哲学方法和具体政治主张两个方面来进行诠释。显然,前者是胡适研究的重心所在。

胡适把前期墨家的哲学方法归结为“主义”,或者叫做“实利主义”。他说:“墨子处处要问一个‘为什么’”,“以为无论何种事物、制度、学说、观念都有一个‘为什么’。换言之,事事物物都有一个用处。知道那事物的用处,方才可以知道他的是非善恶。”[12]他进一步指出,墨家的“应用主义”又可以称为“实利主义”。儒家重义轻利,墨家重视“利”,《墨经》“义,利也”。胡适还指出,墨家的“利”并不是是“财利”的“利”,“墨子的‘义’和‘利’都是指人生行为而言”,“无论什么,什么学说,须要能改良人生的行为,始可推尚。”[13]他还指出,墨家“应用主义”哲学方法的是墨子哲学的根本方法,其是非准则并非心内的良知,而是心外的实用。“墨翟发现了应用主义的方法之后,便把它贯穿于自己的全部学说中,使它成为自己的学说的基础。”[14]

显然,胡适是在运用“实验主义”的哲学方法来梳理前期墨家的哲学方法,他认为,“作为一个思想体系,墨家与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又有很多相同之处。”[15]因而他力图把它纳入实验主义的哲学方法之中。他首先提出问题,然后逐层解析,逐步证明。他力图使中国古代哲学近代化,使墨家的哲学方法适应时代之需,这种尝试是应该肯定的。但是,墨家的“应用主义”是与儒家的重义轻利,割裂义、利关系相对立的,是小生产者重视物质利益的反映。而胡适则过分强调了它与近代实验主义哲学方法相同的一面,忽视了它们之间的本质区别。

与哲学上的“应用主义”相联系,胡适认为,“三表法”是墨子的论证方法。如果说“应用主义”哲学方法是广义上的逻辑,那么“三表法”则是逻辑的应用。《墨子·非命上》说:“言必有三表”,“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胡适指出,“三表法可以概括为检验任何已知思想的真实性要求:(1)跟已经确立思想中最好的一种相一致;(2)跟众人的经验事实相一致;以及(3)付诸实际运用时导致良好的目的。”[16]他对三表法还作了具体,品评其优劣,认为三表法中最重要的是第三表,由此可见墨子注重实际应用。其缺点是把“实际应用”作了过于狭隘的解释,即解释为直接的利益,从而忽视了不能立即看到的价值。比如,墨子对的指责,“很可能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美学方面造成相当大的损害。”[17]至于第二表,胡适指出它表明了墨子重视亲身观察的价值。“墨翟关于直接观察的理论虽然是粗糙的,却标志着中国中国经验主义的开端。”[18]“这种注重耳目的经验,便是科学的根本。”[19]但其缺点有二:其一是耳目所见所闻是有限的;其二是平常人的耳目,最易错误迷乱。回到第一表,他指出“第一表和第三表是同样的意思”,“第三表说的是现在和将来的实际应用,第一表说的是过去的实际应用”。[20]胡适用实验主义的理论方法来评判墨家的三表法,既肯定了它注重实际应用的伟大意义,又指出其应用的狭隘性,既看到它作为方法论是人们行动的理论指导,又指出它作为“真理的检验”的实践意义。撇开其理论本身的局限,胡适基本上揭示了三表法所蕴含的伟大意义。但胡适的评价不免过高,他没能指出三表法只是小生产者日常生活经验的,无论是作为行动的理论指导和作为“真理的经验”,其价值都是非常有限的。把它过分拔高甚至同近代实验主义比附是不可取的。同时,胡适一方面主张要“了解一家学说产生和发达的时代”,可是在实际的研究中又把它从其时代抽象出来,作抽象的、超越时代的评判,这显然是矛盾的。

相对于上述哲学方法来说,胡适显然把具体政治主张的研究放在次要地位。在他看来,具体社会政治是表层的,是受哲学方法支配的。相对于“应用主义”的哲学方法来说,墨子的具体政治主张,如兼爱、非攻、尚贤、尚同、非乐、非命、节用、节葬,只是其哲学方法――即根本观念的应用,是墨学的枝叶。

墨子的具体社会政治主张,胡适认为是以“天志”为本的宗教,即“墨教”。他引用《墨子·天志上》作为其论证的根据:

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今天下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言语不可胜计;上说诸侯,下说列士。其于仁义,则大相远也。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度以度之。

“兼爱”、“非攻”是“天志”的体现,“明鬼”是“天志”的补充。节葬短丧表明墨家对鬼神“只注重精神上信仰,不注重形式上的虚文”;[21]墨家主张兼爱,因为尚贤,“反对种种家族制度和贵族政治”;至于尚同,就是上同天志,“天志就是尚同,尚同就是天志”,“墨子的宗教,以‘天志’为起点,以‘尚同’为终局。”[22]

这里有一个问题,在许多墨学研究者那里,都很难调和“天志”与“非命”的矛盾。胡适认为:“墨子不信命定之说,正因为他深信天志,正因为他深信鬼神能赏善而罚暴。”“墨子以为天志欲人兼爱,不欲人相害,又以为鬼神能赏善罚暴,所以他说能顺天之志,能中鬼之利,便可得福;不能如此,便可得祸。祸福全靠个人自己的行为,全是各人的自由意志招来的,并不由命定。”“若人人都信命定之说,便没有人去做好事了。”[23]与章太炎的“劝诱”说有所不同,胡适与梁启超一样都在“宗教”的范围内解决了“天志”与“非命”的矛盾。但梁、胡又有所不同,梁氏认为,“天志”是兼爱的手段,因而宗教不是目的。而胡适认为,墨学从“应用”上讲是宗教,用信仰的方式解决了“天志”与“明鬼”的矛盾。

《吕氏春秋》说:墨子贵兼。兼爱是墨子思想的主旨和归宿,尚贤、尚同是兼爱思想在政治主张上的延伸,而天志、明鬼则是实现兼爱的一种假想的外部力量,是手段。胡适显然颠倒了手段与目的的关系,把墨家的政治主张看成是以“天志”为本的宗教,这是他脱离具体社会条件而抽象地考察墨家政治主张得出的必然结果。如果我们认真地考察“天志”的内涵,不难发现,“天志”体现的便是兼爱。墨子主张“天志”是社会条件的产物,反映了小生产者企图实现自己的理想社会而又看不到自身的力量,幻想一种超的力量来实现它。后期墨家扬弃了“天志”的宗教思想。

《墨经》

相对于前期墨家――“宗教的墨学”来说,胡适称后期墨家为“的墨学”。他依据第三组史料,主要从知识论和逻辑学两个方面来考察后期墨家思想。

知识论是后期墨家思想的重要之一。随着西方输入,墨学中的知识论思想采逐渐为人们重视。但在胡适之前,除了章太炎对墨家知识论有所研究外,还没有人清晰地勾勒出墨学中的知识论体系。胡适受过西方哲学的训练,又具有良好的汉学功底,这为他发掘墨学中的知识论思想提供了上的保证。

胡适首先考察了墨家的认识过程:(1)知,材也。指“人‘所以知的’才能。有了这个官能,却不必便有知识”。又说:“此所谓知,如佛家所谓‘根’”。(2)知,接也。“这个‘知’是感觉。人本身有‘所以知’的官能,遇着外面的事物,便可以知道这事物的态貌,才可以发生一种‘感觉’”。“此所谓接,如佛家所谓‘受’”。(3),明也。“这个‘’是‘心知’,是‘识’。”“此所谓,如佛家所谓‘识’。”由此,胡适认为,“‘知觉’含有三个分子:一是‘所以知’的官能,二是由外物发生的感觉,三是‘心’的作用。”[24]如何使认识的三个阶段连接成一个有机的过程呢?胡适认为还必须有时间和空间的作用,“须有这两中作用,方才可有知觉。”[25]胡适还把后期墨家的认识过程看作是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一个逐步上升的过程,并以西方近代认识论思想为参照勾勒后期墨家的认识论概貌。但胡适夸大了“”在墨家认识过程中的作用,认为“有这贯穿组合的心知,才有知识”[26],这偏离了墨家重感性、重经验的认识论原貌。

获取知识的途径有闻、说、亲三种,即由别人传授的“闻知”,由推理获得的“说知”,由亲身观察获得的“亲知”。胡适指出,由于闻知、亲知获得的知识极其有限,所以墨家强调“说知”的重要性。从检验知识的标准上看,胡适认为:“别墨忠于墨翟的主义和经验主义的传统,也认为选择和行为是检验知识的标准。”[27]胡适把墨家检验真理的标准看成是一个的过程,这是符合客观事实的。但胡适对后期墨家检验知识的标准诠释是不够全面的,后期墨家提倡“名实耦”,实际上是强调实践对检验知识的作用,是朴素的唯物主义真理观。而胡适在这里说法很模糊,分成“选择和行为”与“实际成果”,却又明确指出它们的关系。实际上,二者都是实践的代名词。当然,墨家的实践和今天所说的“实践”有所不同。

综观上述三个方面,胡适是以近代西方哲学为参照系,把后期墨家知识论体系相当完整地勾勒出来,清晰地反映了墨家知识论的概貌。比章太炎的研究要丰富。他是这样做的第一人,此后的研究基本上是沿着他所开创的路径并加以完善的。

墨家的逻辑学是先秦思维方式的,但由于墨学尘封千古,文字古奥,近人多不敢问津。随着西方逻辑学的输入,一些学者开始向传统文化中寻找自己的逻辑学,章太炎、梁启超对墨家逻辑均有所研究,梁启超是近代第一个试图系统发掘《墨经》逻辑思想的学者,他在1904年发表的《墨子之论》一文中曾试图运用西方近代逻辑体系来勾勒墨家逻辑,但流于过简,且有点牵强。胡适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着力发掘《墨经》的逻辑成就。

胡适认为,墨家的“辩”是分别真伪的方法。《墨子·小取篇》有这样一段话:

夫辨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

前面六项是说明“辩”的目的,后面两句则总括“辩”的方法。

胡适对墨家逻辑的名词作了近代训释。首先对《墨经》中运用比较普遍的“故”、“法”作训释。他认为,“故”与“法”是《墨经》中极为重要的两个概念,只有“懂得这两个大观念,――故与法――方才可讲《墨辩》的名学”[28]。《墨经》中的“故”有两层含义,“故”的本义是“物之所以然”,是成事之因。另一层意义是引申而来的,即凡立论的根据,也叫做“故”。“故”在《墨经》中还有“小故”与“大故”之分,“小故”是一部分原因,大故是原因的总和。至于“法”,即模范,即法象。“‘故’是‘物之所以然’,是‘有之必然’”,“‘法’是‘所若而然’”,“一类的法即是一类所以然的故”。“科学的目的只是要寻出种种正确之故,要把这些‘故’列为‘法则’,使人依了做去可得期望的效果”。[29]

胡适还对《小取篇》的“或、假、效、辟、侔、援、推”作了近代训释。“或”有“疑而不决之意”。“假”是假设。“或”与“假”是两种立辞的方法。“效”是演绎法的论证。“辟与侔都是‘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的方法”,“辟是用那物说明这物,侔是用那一辞比较这一辞”[30]。“援”相当于“类推”。“推”是归纳法。

胡适对“故”、“法”以及《小取篇》论辩七法的近代训释有许多可取之处,不仅仅在于训释的精当与否,更重要的是他的训释使墨家逻辑近代化成为可能。不可否认,其中的有些训释并不准确,比如,墨家的“或”实际上相当于或然判断,“假“相当于假言判断等等,但并不能由此而抹杀其对墨家逻辑研究的贡献。

在上一章我已经说明了章太炎、梁启超把墨家逻辑与印度因明、西方三段论相比较,胡适也一样,他以为因明有三支论式,西方形式逻辑也有三支论式:

印度因明三支

孔子必有死,

因孔子是一个人。

凡“人”皆有死,例如舜。

西方三段论

凡“人”皆有死,

孔子是一个“人”,

故孔子必有死。

胡适批评章太炎把墨家逻辑三支化是对墨家逻辑学的误解。“《墨辩》的‘效’,只要能举出‘中效的故’,——因明所谓的因,西洋逻辑所谓小前提,——已经够了,正不必有三支式。何以不必说出‘大前提’呢?因为大前提的意思,已包含在小前提之中。”[31]他举例说:

孔子必有死,

因孔子是人。

在墨家逻辑中,大前提省略了,因为“我所以能提出‘人’字作小前提,只为我心中已含有‘凡人皆有死’的大前提”[32]。胡适指出,墨家逻辑没有印度因明、西洋三段论的形式,却具有同样的效果。印度和西方的“法式的逻辑”是经过千余年不断完善而成的,而墨家的逻辑却尘封千年。况且墨家逻辑法式的缺陷,未必就不是他的长处。墨家逻辑能把推论的一切根本观念都说得明白透彻,有学理的基本,却没有法式的累赘。此外,印度、西方的“法式的逻辑”多偏重演绎,墨家的逻辑却能演绎、归纳并重。

胡适对墨家逻辑评价极高,指出他在哲学史上有四大贡献:

儒家极重名,以为正名便可以正百物了。当时的个人主义一派,如杨朱之流,以为只有个体的事物,没有公共的名称……这两派绝对相反:儒家正名论,老子杨朱的无名论,都是极端派。“别墨”于两种派之间,别寻出一种执中的名学。……这是墨家名学的的一种贡献。中国学派只有“别墨”这一派研究物的所以然之故。根据同异有无的道理,设为效、辟、侔、援、推各种方法。墨家的名学方法,不但可以为论辩之用,实有科学精神,可算得“科学的方法”。……这是墨家名学的的二重贡献。墨家论知识,注重经验,注重推论。……这是真正的科学精神,是墨学的第三种贡献。墨家名学论“法”的观念,上承儒家“象”的观念,下开法家“法”的观念。这是墨家名学的第四种贡献。

胡适对墨家“名学”评价之高由此可见。他对墨家逻辑的发掘、比较,为融通中、西、印三种逻辑奠定了基础。但是,胡适的比较仍局限于形式,忽略了逻辑现象背后的思维方式的比较。因此,他并未能揭示三种逻辑的本质不同。

特点

哲学知识论文范文第3篇

张先生早年的成名作是1931年发表的《关于老子年代的一假定》,此文受到冯友兰、罗根泽等先生的高度评价,后被收入《古史辨》第四册。在此文的末尾,张先生说:“我自己二年前对于考证发生过兴趣,现在却久已离考证国土了,并已离开古书世界了。”[④]由此可知,张先生至少从1930年开始就已把主要学术兴趣转入了对现代哲学理论问题的探讨。此后,他连续发表了《破“唯我论”》、《知识论与客观方法》、《辩证法与生活》、《哲学的前途》、《谭“理”》、《关于新唯物论》、《论外界的实在》等哲学论文,其间也发表了《先秦哲学中的辩证法》、《秦以后哲学中的辩证法》和《颜李学派》等中哲史方面的论文。后一方面的论文是配合前一方面的论文而发表的,这也有“接着”中国传统的辩证法和唯物论思想讲的意思,如他在《颜李学派》的末尾所说:“探索了颜李的思想,我们是不是觉得唯物论是应信取的呢?而且,探索了颜李的思想,我们是应在生活上有所实践呢,还是仍觉得只诵读空谈就可以了呢?”[⑤]

在《哲学的前途》一文中,张先生说:“我不相信将来哲学要定于一尊,要为某一派所独占。那是不可能的,也不会有好处。但我相信,将来哲学必有一个重心或中心。”“这为将来世界哲学之重心或中心的哲学”,当有三项特点,即“唯物的或客观主义的”、“辩证的或反综的”、“批评的或解析的”[⑥]。显然,前两项特点意在肯定辩证唯物论,后一项特点则是要吸收西方现代哲学的逻辑分析方法。张先生当时把西方的新实在论、维也纳学派等称为“科学的哲学”。他说:“将来的哲学便是新唯物论与科学的哲学的结合。由证明法的运用,则怀悌黑、胡萨尔、鲁易摩根、迈耶森,以及实用主义等的好处,也就可以被容纳了。……科学的哲学的好处在精细,却有怀疑论的倾向;新唯物论的好处在丰实,却有独断论的色彩。这二派的综合,便可得到最可信的新哲学了。对于其他各派所发现的真理,亦不容不汲取。而欲兼取相斗争着的各派中的真理,又必赖反综法之运用。”[⑦]这就是说,他当时主张辩证唯物论与逻辑解析法的综合,同时对西方他派哲学的真理成分亦持开放、汲取的态度。在30和40年代,无论是新唯物论哲学家还是反新唯物论哲学家,都把辩证法与逻辑解析法或形式逻辑视为水火不容,而张先生则始终认为二者“必结为一,方能两益”。

在《关于新唯物论》一文中,张先生说:“新唯物论或辩证的唯物论,实为现代最可注意之哲学。”[⑧]他首先强调了新唯物论与旧唯物论、机械唯物论的区别,然后论述新唯物论在宇宙论和知识论方面的精旨。关于新唯物论与西方现代哲学的关系,他指出:“今之言新唯物论者每不肯以新唯物论与现代他派哲学作对照观,而好言佛耶巴赫(Feuerbach)为古典哲学之终结,而以新唯物论为继承佛耶巴赫者。如此立论,何能使人折服?何以见新唯物论之长?唯以新唯物论与现代他派哲学对较,然后乃可见新唯物论之为现代最可信取之哲学。每思新唯物论虽成立于19世纪之中叶,而其中实能兼综20世纪若干派哲学之长。如其言宇宙为一发展大流,则能纳柏格森哲学之长;其言一本而多级,则能纳鲁意摩根等突创进化论之长;其言实践,则能纳实用主义之长。”[⑨]在这段论述中,张先生既肯定了新唯物论是“现代最可信取之哲学”,同时又强调了在费尔巴哈之后西方现代哲学仍然有新唯物论需要汲取、兼综的真理成分。遗憾的是,张先生的这个观点长时期没有得到“主流”的新唯物论哲学家的认可,以致费尔巴哈之后的西方现代哲学一直被认为是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的“反动哲学”或“庸俗哲学”,直到80年代以后研究西方现代哲学的合法性才逐渐得到“正名”。

张先生在《关于新唯物论》一文中还肯定了张申府关于列宁、罗素和孔子“三流合一”的思想。他说:“将来之哲学,必以罗素之解析方法与列宁之唯物辩证法为方法之主,必为此二方法合用之果。而中国将来如有新哲学,必与以往儒家哲学有多少相承之关系,必以中国固有的精粹之思想为基本。”[⑩]这段话是后来张先生提出“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的思想雏形。

在《关于新唯物论》一文发表后,现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熊十力先生曾对张先生说:“你的文章说新唯物论讲‘变中有常’,我看过许多新唯物论的书,没有看到这样的话。”张先生“当即表示,这只是用自己的语言加以解释而已”[11]。这可以说是新儒家与新唯物论哲学家的一次很有意义的“对话”。熊先生为什么对“变中有常”的思想给予重视?我想,此中的“常”不能当作一般意义的常规或规律来理解,而必须联系到道德、思想、文化在历史变革中的“常”,即发展的连续性。张先生在当时还发表了《道德之“变”与“常”》,他说:“道德依时代而不同,随社会之物质基础之变化而变化;然在各时代之道德中,亦有一贯者在,由此而各时代之道德皆得名为道德。”“各时代道德中之一贯者……可谓道德中之‘常’。”道德之“变”是指道德发展的历史阶段性,道德之“常”则是指道德发展的继承性、连续性。张先生说:“旧道德中有虽旧而仍新者存,于此当明道德之‘变’与‘常’的辩证法。”“新旧道德之对待关系,亦对立而统一的,变革之而同时亦有所保持,且系发展之。”[12]讲道德之“变”,这是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但如果只讲“变”而不讲“常”,则违背了辩证法。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陈独秀等最先接受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唯物史观。此学说在当时成为批判“孔子主义”的利器,但、陈独秀等对唯物史观的理解却带有“机械”的成分。如在《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一文中说:“凡一时代,经济上若发生了变动,思想上也必发生变动。”“中国的大家族制度,就是中国的农业经济组织,就是中国二千年来社会的基础构造。一切政治、法度、伦理、道德、学术、思想、风俗、习惯,都建筑在大家族制度上作他的表层构造。”“时代变了!西洋动的文明打进来了!西洋的工业经济来压迫东洋的农业经济了!孔门伦理的基础就根本动摇了!”“大家族制度既入了崩颓粉碎的运命,孔子主义也不能不跟着崩颓粉碎了。”[13]这些论述在当时虽有思想进步的合理性,但同时在理论上也存在着只讲道德之“变”而不讲道德之“常”的片面性。事实上,人们长期以来都把“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看得真如一座座分隔开来的“楼房”那样,农业社会的“上层建筑”就全然不再适用于工业社会的“经济基础”。这样一种对唯物史观的“机械”理解,至今也没有完全绝迹。张先生则最早在接受唯物史观的同时,也讲明了“道德之‘变’与‘常’的辩证法”。

恩格斯曾经说:“每一个时代的哲学作为分工的一个特定的领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驱者传给它而它便由以出发的特定的思想资料作为前提。……经济在这里并不重新创造出任何东西,但是它决定着现有思想资料的改变和进一步发展的方式……”针对一些人对唯物史观的“形而上学”理解,恩格斯说:“所有这些先生们所缺少的东西就是辩证法。”[14]恩格斯对哲学发展所讲的话,当然也适用于道德等领域。每一个时代的道德也都有前一个时代的道德作为其思想资料的前提,经济在这里并不创造出任何一种“全新”的道德,但是它决定着现有思想资料的改变和进一步发展的方式。在历史的变革中,道德的发展既是阶段性的,又是连续性的。这就是张先生当时所讲的“道德之‘变’与‘常’的辩证法”。有了这样的“辩证法”,张先生所说“中国将来如有新哲学,必与以往儒家哲学有多少相承之关系”,新唯物论与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的综合,就是理所当然的。

张先生当时还把“辩证法”运用于对文化问题的探讨,积极参与了30年代关于“中国文化本位建设”的大讨论。他说:“文化是最复赜的现象,文化问题只有用唯物辩证法对待,才能妥善地处理。”“唯用‘对理法’,然后才能见到文化之实相,才不失之皮毛,才不失之笼统。唯用‘对理法’,才能既有见于文化之整,亦有见于文化之分;既有见于文化之变,亦有见于文化之常;既有见于文化之异,亦有见于文化之同。”[15]这里所说的文化之“整”,即文化的系统性;文化之“分”,即文化的可析取性;文化之“变”,即文化发展的阶段性;文化之“常”,即文化发展的连续性;文化之“异”,即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文化之“同”,即民族文化中的世界性(普遍性)。正是因为张先生把辩证法运用于对文化问题的探讨,对于“文化之实相”的种种辩证关系有了正确的认识,所以他既不同意虚无主义的全盘西化论,也不同意复古主义的东方文化优越论,而主张兼综东西文化之优长而进行“创造的综合”,并指出“文化创造主义之目标,是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文化的创成”[16]。这样的文化主张,在张先生晚年又表述为文化的“综合创新”论。

张先生认为,“惟有赖文化之再生,然后中国民族才能复兴。”“但文化之重建,须先有思想之独立,而如欲思想独立必须有哲学之创造。”[17]他在1935年发表《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指出:“在此时,如企图民族复兴,文化再生,更必须国人对于世界对于人生都有明切的认识,共同统会于一个大理想之下,勇猛奋斗,精进不息。在此时是需要一个伟大的有力的哲学作一切行动事业之最高指针的。”这个“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在内容方面必须具有四个特征,即它必须是唯物的、理想的、对理的和批评的[18]。在此文的基础上,他于1936年发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指出:“今后哲学之一个新路,当是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这里所说的“唯物”,既是指马克思主义的新唯物论,又是指要“接着”中国传统的唯物论讲。这个“新的综合哲学”,既是新唯物论之“更进的引申”,又是中国传统唯物论之“再度的发展”,“在性质上则是唯物论、理想主义、解析哲学之一种综合”[19]。在此文中,张先生还列出了这个“新的综合哲学的大体纲领”,即其在方法论、知识论、宇宙论和人生论四个方面的主要内容。此文成为张先生在30年代的哲学代表作。

在发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时,张先生也正在完成他在中哲史方面的代表作,即《中国哲学大纲》。史与论同出,古与今并见,把哲学史研究的“照着讲”和哲学理论研究的“接着讲”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是张先生在30年代中期达到的其学术生涯的第一个高峰。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哲学大纲》述中国古代哲学问题,先讲宇宙论,然后讲人生论,最后是简略的致知论,这符合中国古代哲学的思维模式;而在“新的综合哲学的大体纲领”中,方法论和知识论已经列在宇宙论和人生论之前,这完全是现代哲学的理论建构,其中的一个深意即现代哲学因有方法论的高度自觉和知识论的深度反省,其宇宙论和人生论已经不再是独断的绝对真理,而成为不断诠释、不断发展的理论体系。这也就是张先生在《辩证法的一贯》一文中所说:“辩证法的哲学总在发展之中,后进的研究者有补充先进的思想家的缺欠的职责。辩证学说的发展应亦是辩证的。”[20]

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附识三”中,张先生说:“本篇第五节所提出的一个新哲学之纲领,只是极其简略的粗枝大叶而已,未予论证,实则论证是很重要的。”他当时拟接续发表一部分研思札记(题为《人与世界》),以作为对“新哲学之纲领”的“稍详的阐述”[21]。然而,深重的民族危机使张先生的学术生涯也命途多舛。这一计划以及《中国哲学大纲》的出版,都因“七·七”卢沟桥事变而受挫。此后,张先生在滞留北平的艰苦生活条件下,蛰居读书,又写了大量的研思札记,并在40年代著成五部哲学论稿,即后来所称的《天人五论》。

《天人五论》原称为《天人新论》,因生活条件之艰苦,其写作计划没有最终完成,只留下五部论稿,故改称《天人五论》。其中的《哲学思维论》对应于“新哲学之纲领”的方法论,主要论证了辩证法与演绎法、归纳法的综合互补;《知实论》是知识论部分的上篇,主要讨论知识与外界实在的关系,在《知实论》之后原拟写《真知论》,主要讨论经验与理性的关系,但没有完成;《事理论》是宇宙论部分的上篇,主要论述了“物统事理”“理在事中”的思想,《事理论》之后原拟写《心物论》,讨论物、事、理与心的关系,但没有完成;《品德论》是人生论的简纲,主要讨论价值观与道德理想问题;《天人简论》是把前四论的主要思想概括为十大命题,以作为“天人新论”的简要表述。张先生在《八十自述》的回忆中说:“我撰写这些论稿,意在实现‘将唯物、解析、理想综合于一’的构想。”[22]可见,《天人五论》与他在30年代所发表的哲学论文是同一个思想体系的发展,前者是对后者的充实论证。

《天人五论》因迟至80年代末才得以公开出版,所以在此之前没有发生社会的影响。但是,张先生在30年表的哲学论文是有社会影响的,这对于评价张先生在30和40年代的哲学体系当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孙道升在1935年的《国闻周报》第十二卷四十五期发表《现代中国哲学界之解剖》,其中将现代中国哲学分为:“纯宗西洋哲学”的实用主义、新实在论、新唯物论和新唯心论,以及“兼综中西哲学”的唯生主义、新法相宗、新陆王派和新程朱派。在“新唯物论”条下,孙道升说:“新唯物论亦称辩证唯物论,马克思、恩格士、伊里奇等所倡导之哲学也。……平心而论,西洋各派哲学在中国社会上的势力,要以此派为最大,别的是没有一派能够与他比臂的。……这一派哲学的哲学家为数最多,如陈独秀、、李季、叶青、陈豹隐、李石岑、张申府、张季同、吴惠人等诸先生都是。……这许多新唯物论者又因仁智见异而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派,一派是想把解析法输入于新唯物论中去的,另一派是沿袭俄国日本讲马克思学说的态度的。前者可称为解析法的新唯物论,此派具有批判的、分析的精神,其作品在新唯物论中,可谓最值得注意的、最有发展的。张申府、张季同、吴惠人等先生可为代表。”[23]可见,张先生(季同)在当时是“许多新唯物论者”之一,他属于新唯物论中的一派,即“解析法的新唯物论”。在孙道升列出的新唯物论哲学家的著作中,也提到了“张季同的《关于新唯物论》、《辩证唯物论的知识论》”。这两篇论文都发表于1933年,也就是说,当孙道升在写《现代中国哲学界之解剖》时,张先生最有代表性的论文《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尚未发表。在此需要讨论的是,孙道升把新唯物论列在“纯宗西洋哲学”一类,这并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就张先生的哲学思想而言,他可谓“学宗新唯物论”,而又“兼综中西哲学(之优长)”。张先生的哲学思想之所以是“最值得注意的、最有发展的”,除了其“具有批判的、分析的精神”之外,还因为这是与中国传统哲学的精华接了“榫”的新唯物论,因而它是具有中国特色或中国化的“解析法的新唯物论”,简言之,即中国现代的新唯物论。

在30年代中期曾发生“唯物辩证法论战”,它启端于张东荪在1934年编辑出版了《唯物辩证法论战》,此书虽名为“论战”,实际上所收都是单方面反对唯物辩证法的文章。当时,陈伯达、胡绳、弱缨、沧白、叶青等站在唯物辩证法的立场上对张东荪派予以批判,叶青还在1935年编辑出版了《哲学论战》,此书收入论战两方面的40篇文章,其中包括张先生的5篇,即《辩证法与生活》、《相反与矛盾》、《论外界的实在》、《辩证唯物论的知识论》和《辩证唯物论的人生哲学》,“实为该书中收入文章最多的作者之一”,他是属于唯物辩证法一方的论战之“主要参与者”[24]。

曾有学者认为,“把张岱年哲学思想称谓为‘新唯物论’,怕有混同叶青哲学之嫌”[25]。此实为大谬!30年代所称的“新唯物论”即是指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而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就曾说:“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了的人类。”[26]这里的“新唯物主义”(当然又可译为“新唯物论”)指的就是马克思本人的哲学。在30年代中期,叶青也被视为“许多新唯物论者”之一,他之反对新唯物论是逐渐才暴露的。叶青在当时曾批评“张申府和张季同”的思想“显然错误”,而张先生则在1936年撰文《评叶青%26lt;哲学问题%26gt;及%26lt;哲学到何处去%26gt;》,对其“心物综合论”、“哲学取消论”等谬误进行揭露和批判,指出在叶青自己的“创新”见解中“充满种种的错误”[27]。

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发表后,苏渊雷在1936年秋写给张先生的信中说:“数于《国闻周报》上拜读大著,广大精微,叹未曾有。意者中土新哲学之诞生,将以一大事因缘而出世乎?待之,待之,直至今日拜读大著《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一文后,始信我愿不虚矣。私幸处此天地跼蹐、山河日窄之际,学术分裂、百家往而不返之日,尚有清通简要之思想家,如先生者,独抒伟论,演此甚深希有之大法,以饷吾彷徨无路、颠倒妄想之青年,而为风雨飘摇、不绝如缕之思想界,赓续新省。其为悦服,曷可言喻。尊论谓以新唯物论为本,先求唯物与理想二义之综合,而兼综解析法,以此求一真的可信的有力的哲学,能作生活之指导的哲学……切问近思,真探本抉微之谈也。”[28]从苏渊雷的信中,可见张先生的文章对于当时青年的思想是产生了重要影响的。

另外,张先生在1933年从北师大毕业后,被清华大学哲学系聘为助教,他当时讲授的课程为“哲学概论”。他在《八十自述》的回忆中说:“我讲课时,增加了西方古代及近代哲学的材料,并且较详地讲述了辩证唯物论,称之为当代最伟大的哲学。”[29]曾有学者撰文说,张先生是第一个把辩证唯物论引入中国的大学讲坛的。此评价不虚。最近,张先生的儿媳刘黄女士在《逝者如斯》一文中记述:“前几年,曾任北大校长的吴树青先生对我说:张先生早就在大学里讲辩证唯物论了,那时候,我还是他的学生呢。好像丁石孙先生也对我们说过,三四十年代,张先生就已经在清华开设了辩证唯物主义课程,学生们很欢迎他的课,‘很多人修’。”[30]丁、吴二位先生都曾任北大校长,他们对张先生在清华大学最早讲授辩证唯物论的记忆,证实了张先生当时为宣传辩证唯物论而做出的贡献。

2005年4月30日,中华孔子学会召开“悼念张岱年先生逝世一周年”研讨会,中国人民大学前校长张滕霄先生在发言中也回忆说,他在青年时期就曾读过张先生的文章,受到很大的教育和启发。由此可知,在苏渊雷先生的信中反映的张先生的文章对当时青年产生的重要影响,并非孤立的个别现象。

刘黄女士在《逝者如斯》一文中还透露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期间,张先生被发配搞资料,于是有幸看到过在一篇揭批材料中提到,当时延安“某最著名的党内理论家”(按即陈伯达)曾经这样评价:现在在国统区有两盏明灯,一盏是艾思奇,另一盏是“宇同”(按即张岱年,“宇同”或当为“季同”)。“鉴于‘’当时的环境,这事他从未向外人提过。”[31]从这件以前“不为人知的事情”,可知张先生的文章不仅在当时的“国统区”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在延安也曾得到很高的评价。

令人遗憾的是,张先生的学术生涯在1949年以后却发生了“由论入史”的转折。据张先生在《八十自述》中的回忆:“到1949年春季,应学生们要求,经学校同意,我开讲‘辩证唯物论’课程,听者很众。次年又讲过‘辩证法’、‘新民主主义论’等大课。”当时,人民大学聘请苏联专家讲授“马列主义基础”及辩证唯物论,清华大学让张先生去听专家讲课。同时,辅仁大学邀张先生讲“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北师大亦聘他为兼职教授,讲“新哲学概论”。“当每周奔驰于四校之间,工作非常紧张,但精力充沛,不感疲劳。”直到高等院校调整后的1953年,“北大也聘请了苏联专家,讲‘马列主义基础’,由我和黄楠森担任辅导,讲‘马、恩、列、斯著作选读’。”[32]在此之后,北大哲学系成立了中国哲学史教研室,张先生的学术生涯遂发生“由论入史”的转折。

张先生的“由论入史”,固然与建国初的高等院校调整和教学分工有关系,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建国以后的哲学理论研究逐渐被墨守、僵化的学风所笼罩,这种学风是张先生所不能认同,而它也不能容许张先生的带有“批评(分析)”和“综合创新”性质的新唯物论所继续存在的。

张先生在30年代所作《批评的精神与客观的态度》一文中就指出:“我觉得有二事是在各方面都根本重要而决不可忽的:一是批评的精神,二是客观的态度。必有此两者乃方有学术之可言。对于任何学说,任何理论,任何见解,都不应盲信,更不应盲诽。……如真有诚心求真理,如真有诚心努力于学,批评的精神与客观的态度是第一必要的。如能如此,则必能见马克思主义哲学实有堪信取者在,实有胜过它派学说的地方;而现代它派的哲学亦非皆无所见,即古代哲学,西洋的及中国的,亦都非可完全排弃。同时马克思主义哲学亦非无缺欠,而其它任何一派哲学都非无缺欠。哲学如此,他学亦然。”[33]张先生的这些话是针对当时“令人悲忧”的“许多人的态度”而言。当时,“多数讲马克思主义的人对马克思主义以外的学说,不问内容,不加分别,一概藐视,一概抹杀;而那些反马克思主义的人,对马克思主义的书,也不问内容,不加细察,一概藐视,一概抹杀。”[34]这里说了两种情况,建国以后,后一种情况是不能继续存在了,但前一种情况却大行其道,这是“令人悲忧”的。

张先生在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时指出,它在内容方面必须具有四个特征,即它必须是唯物的、理想的、对理的和批评的。其所以必须是“批评的”,是因为“哲学必须是精密的……批评即武断之反,如不愿是武断的,便必须是批评的。用一名,须有其明切的义界;立一说,须有其精密的论证。不能证者不立,不可验者不持。二义不可表以一名,两意不可混于一辞。……哲学务在求真知,原必须是极其矜慎谨严的。”[35]张先生所谓“批评的”,旨在吸收新实在论的实证与分析方法,以避免新唯物论的武断和粗疏,并藉以实现辩证法与形式逻辑的综合互补。这是当时“主流”的新唯物论理论家所不能认可的。如艾思奇曾说:“在现在,真正的前进的思想里,绝不能让形式逻辑学占据地盘。”“我们现在既已有了高级的动的逻辑,就用不着形式逻辑学了。”[36]当张先生的《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发表后,曾有金放然对其提出质疑,艾思奇遂亦发表《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答金放然君并求教于张季同先生》,此文的“答金放然”是对张先生所说“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必须是“唯物的、对理的”予以肯定,而“求教于张季同先生”则是对张先生所说必须是“理想的、批评的”予以批评。艾思奇说:“不错,新哲学的内容应是唯物的,对理的,但为什么要加上理想的呢?这不是反把视线扰乱了么?唯物,对理的自然就包含理想,有批评,张先生,新的哲学是战斗的,它应是行动的指针,它要指挥着残酷的战争啊!在实际的战野上,在精神的战野上都不能例外,难道还会忽视批评的,理想的么?”[37]显然,艾思奇的批评是武断和粗疏的,实质上他只能肯定“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是唯物论和辩证法,而不能允许在其中更综合道德理想主义和批评、解析的方法。艾思奇的这种态度,对于张先生在建国以后的“由论入史”当有重要的影响。

张先生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的“附识二”中批评了“今人对于新唯物论的态度”。“一是墨守的态度,即类乎宗教信仰的态度。凡宗师所已言,概不容批评;宗师所未言及者,不可有所创说。二是盲目反对的态度,即不求甚解,不作同情的体察,而悍然作不中肯的驳诘。”[38]这两种态度,后一种在建国以后是不能继续存在了,但前一种在建国以后却大行其道。张先生说:“我的意思认为学术之进,端赖自由思想与批评态度,以水济水,实非真学。……我的态度是发挥扩充:对于已有之理论应更加阐发,而以前未及讨论之问题,应补充研讨之。我认为中国现代唯物论者的任务是:⑴以解析为方法将新唯物论中根本观念剖辨清楚;⑵以唯物对理法为方法讨论新唯物论创造者所未及讨论的哲学问题;⑶以新唯物论为基本,而推阐所未明言之含义;⑷以不违乎对理唯物为原则,以吸收它派哲学中之合理的东西;⑸根据唯物对理法处理中国哲学中之传统问题;⑹寻求中国哲学中之对理唯物的传统而继承发挥之。现在许多自命为新唯物论者的人,都取第一个态度,未必能同意于我所说的扩充,我只希望不要随意误会或曲解。”[39]张先生的“希望”在建国以后成为奢望,不仅“随意误会或曲解”大为盛行,而且“自由思想与批评态度”已无存在的余地了。他所提出的六条对新唯物论“发挥扩充”的任务,几乎无一能被现实的环境所允许,可能惟一的例外是第六条,即“寻求中国哲学中之对理唯物的传统而继承发挥之”尚可在50年代被认可。这样,张先生的“由论入史”就是必然的了。

张先生在《八十自述》中将其“由论入史”的原因讲得很简略,即他在50年代初讲“辩证唯物论”等课程,“但后来发现,讲辩证唯物论哲学,必须联系中国革命实际及中共党史,而我对于党史及当时政策都缺乏信息来源,难以联系实际,以后便决定不再讲辩证唯物论课程了”[40]。这显然只说明了一部分的原因。刘黄女士的《逝者如斯》一文对此有另一种说明:“解放后,我公公也曾经继续设坛开讲唯物论和辩证法,但只讲了一年后,大约是鉴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他向领导提出:这课最好由党员来讲,便金盆洗手停了。对此,他对我的解释如下:‘我不是党员,不敢和艾思奇争。’……那时中央党校有艾思奇在研究辩证唯物论,并且应邀‘三进清华’讲课。我问他:‘你和艾思奇谁讲得好?他似乎觉得两人各有千秋,说:我讲得比艾思奇深刻,他讲得比较浅、比较通俗……”[41]这里说的辩证唯物论要“由党员来讲”,“不敢和艾思奇争”,可能更多反映了当时的真正原因。至于说“我讲得比艾思奇深刻,他讲得比较浅、比较通俗”,应该理解为张先生所讲的辩证唯物论是带有“批评(分析)”和“综合创新”性质的,而艾思奇所讲的辩证唯物论则是按照党的领袖的思想讲,带有普及、宣传性质的。

陈卫平教授在《理论创新·评价公正·知识普及》一文中认为,1949年以前,中国存在着两种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态,一是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一是作为学术研究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就哲学而言,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新成果,是以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为代表的,而作为学术研究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新成果,是以张岱年的‘解析的唯物论’为代表的。”[42]这种分析是比较深刻的。两种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创新成果,从夺取中国革命的胜利来说,当然以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为代表的创新成果要更为重要,但还应该承认二者“各有千秋”。例如,张先生在30年代就提出了理生合一、与群为一、义命合一、动的天人合一“生活理想之四原则”,在40年代他把“和谐”列为辩证法的基本范畴,认为事物的发展“一乖一和”,“如无冲突则旧物不毁”,“如无和谐则新物不成”,人生之道在于“充生以达理”,“胜乖以达和”,“兼和”乃是人类最高的价值准则[43]。这些思想在1949年以前是“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所没有的,而1949年以后则不再允许“作为学术研究”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继续存在,其消极后果是把“斗争哲学”逐渐推向绝对,至则登峰造极。张先生在《事理论》中说:“凡物之毁灭,皆由于冲突;凡物之生成,皆由于相对的和谐。如无冲突则旧物不毁,而物物归于静止。如无和谐则新物不成,而一切止于破碎。……生命之维持,尤在于和谐。如有生机体之内部失其和谐,则必至生之破灭,而归于死亡。人群亦然,如一民族内部斗争过甚,则必亡国、灭族。”[44]这些论述如果在1949年以后可以公开发表,那么“斗争哲学”就不至独行其道。

事实上,张先生之“由论入史”,是他知道自己的“论”在当时已经不为环境所容。如范学德在《遥祭张岱年先生》一文中所说,“1953年秋,先生求人把它们(《天人五论》等论稿)誊清后,就锁到了箱子里,这一锁,就是三十多年。……后来先生告诉我,他没想到他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哲学论稿问世。我知道,不是他不想,乃是不敢想。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除了一个人的思想外,其他人有自己的思想,那是罪过。”[45]

任继愈先生在《沉重的悼念,永恒的遗憾》一文中说:“全国解放后,中国学术界在文学、史学、考古、艺术诸多方面成绩显著,惟有哲学理论界,成绩平平,可以载入史乘的不多。……苏联的哲学教科书认为,只有国家的领导人才享有马克思主义的阐释权、发展权。新中国只有称得起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其余哲学工作者都是注释者。如果有人不自量力,妄图以个人名义发展马克思主义,即使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也难有施展的机会。”[46]这是当时的实际情况。

生先生在《思念张岱年先生》一文中说:“1952年暑假,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以后,为了加强马列,‘资产阶级’学者都被剥夺了讲授马列的权利,马克思主义哲学课一律都由解放后新学习哲学的青年同志担任,全部老教授都被分到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等教研室去工作。……这种‘分工’的政治性,还突出地表现在对所谓犯错误的同志的处分上。如果你原来是在马克思主义教研室工作的,如犯了错误,便会被流放到两个哲学史教研室。所以,像张岱年先生那样,虽然解放前便对马列哲学有所了解,有所研究,也只能从事中国哲学史的教学与研究。”[47]这就是当时在北大哲学系张先生“由论入史”的政治环境。

夏新同志在《努力前进,振兴中华——追忆张岱年先生对我的教诲》一文中记述他与张先生的一次谈话:“……先生沉思着、回忆着,然后缓缓地对我讲了一件事:曾经有一位莫斯科大学哲学教授,在讲学时一名学生问他,俄罗斯诞生过多位著名的哲学家,为何现在苏联时期却一个也没有呢?那位教授想了想回答:‘我们有。现在苏联最著名的哲学家是苏共中央政治局。’”[48]这一段意味深长的沉思、回忆,当包含着张先生对于他“由论入史”的多少嘘唏、感慨!更使张先生终生抱憾的是,他在1957年因言罹罪,以致在中国哲学史的讲坛上他也消失了,如此沉寂了20年,当结束以后,他重新焕发学术青春时,已经是一位耄耋老人了。

张先生在《八十自述》中说:1953年后,“对于哲学理论问题存而不论,惟对于辩证唯物论的基本原理坚信不疑。光阴荏苒,忽忽四十余年,近几年又复对哲学理论问题感兴趣。……我的治学经历,可以说是始则由论入史,终乃由史转论。”[49]按《八十自述》写于1992年,张先生晚年的“由史转论”是在80年代后期,这与《天人五论》终于能够“公诸于世”很有关系。

据范学德说,“1987年的那个春天,我一再劝说先生把手稿公诸于世,张先生听后犹豫了,说还是等待身后再发表吧。……后来,在我和刘鄂培等几个弟子的反复劝说下,先生终于下决心把书稿交齐鲁书社出版。只是坚决拒绝使用原来的书名——《天人五论》,担心别人会说他太狂了。于是,为手稿取了个新名字,叫《真与善的探索》。”[50]其实,可能张先生在80年代初就已有发表《天人五论》的准备,他在1981年将手稿重读一遍,并写了“附记”,其中屡言“姑存旧稿,保留一段陈迹而已”。在1987年写的《真与善的探索》“自序”中,他也说:“旧稿写于四十年前,盖多偏失,不过保留昔日哲学园地中一隅之痕迹而已。”这些看似自谦的话,其实更反映了张先生对于发表《天人五论》的谨慎态度,不难看出他当时仍“心有余悸”。

在《真与善的探索》于1988年出版后,张先生最得意的弟子程宜山很快就写出一篇书评,肯定《真》书“填补了现代哲学史上的一大空白”,并且精要地评述了张先生哲学思想的主要特色。他在书评的最后指出:“列宁曾经说过,唯心主义有一千零一种形式。那么,辩证唯物主义能不能也有几种相通而不完全相同、相竞争而不相对立的表达形式呢?我认为这是完全可能并且应该允许的。这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也有先例。如19世纪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拉布里奥拉的哲学,梅林曾指出,他‘完全掌握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所阐明的历史唯物主义,但他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家来再现这个理论的’。……虽然这种改变招致了某些人‘说他根本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梅林力排异议,称赞其为‘最真实的马克思主义,纯正的葡萄酒’。我们认为,梅林对拉布里奥拉的评价方式也可以移用来评价《真》书的哲学体系。”显然,程宜山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先例,论证了“作为学术研究”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之存在的合理性。从这个意义上说,《真》书的出版的确是80年代思想解放、拨乱反正的一个重要成果。“《真》书不仅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对于我们今天丰富发展马克思主义也有重要的借鉴和启迪意义。”[51]

1991年我写了《并非“陈迹”——张岱年先生早期哲学思想的今日启示》[52],此文是结合当时哲学原理界的一些讨论而写,除了肯定张先生早年对新唯物论既坚持又发展的学术方向外,还具体写了三个问题,即“外界的实在”的证明、“本体”概念的扬弃和概念范畴的客观基础。“当时杂志社分管哲学原理的编辑偶阅此文,认为张先生的思想对于当前的哲学讨论确有助益,遂提议将此文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因《中国社会科学》可比其他刊物所发文章的篇幅长一些,所以我又补写了一个问题,即辩证法与形式逻辑。在补写的这一问题中,我将张先生的思想与加拿大哲学家马里奥·本格的‘科学的唯物主义’作比较,指出他们都重视逻辑分析方法,要把唯物主义‘精确化’,但本格因‘精确化’而排斥辩证法,并批评辩证法‘使人们沉溺于冲突’,无视‘合作的可能性和好处’,而张先生则认为辩证法与形式逻辑‘必结为一,方能两益’,辩证法亦应该‘精确化’,辩证法不仅重视‘冲突’,而且重视‘和谐’……。当时据传胡乔木同志曾有‘中国为什么没有培养出本格这样的哲学家’的提问,我在写此文时‘暗想’——此‘暗想’从来没有向别人(包括张先生)讲过——中国本有超过本格的哲学家,只因后来对新唯物论持墨守、僵化的态度,遂使张先生的思想隐而不彰。”[53]后来,张先生在《八十自述》中对此文有较高的评价。他对“几位及门学友”写了评述他的思想的文章表示“感激”,说“我确实感到吾道不孤”,“我的学术论著受到这么多同志的注意,我感到非常欣慰。”[54]

学术界对于张先生早期哲学思想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无疑使他晚年的“由史转论”更增加了信心。他在1993年写的《客观世界与人生理想——平生思想述要》一文中说:“我在30年代至40年代思考了一些哲学理论问题,写过一些论著。50年代以后,由于教学工作的专业化,专门从事中国哲学史的研讨,光阴迅速,匆匆几十年过去了,但在哲学上,我仍坚持30至40年代的一些观点而略有补充。”[55]这是张先生晚年的直抒胸臆:明确地表示对他早期哲学思想的“坚持”。有了这一“坚持”,才会“略有补充”,亦即有其晚年的“由史转论”。

张先生晚年的“论”,除了多篇论述文化“综合创新”的论文外,在哲学理论上他特别注重阐发价值观与道德理想问题,如《论价值的层次》、《论价值与价值观》、《生命与道德》等论文可谓张先生晚年哲学理论研究的代表作。当然,由于50年代以来专门从事中哲史研究的“惯性”,加之1978年以后张先生也主要从事中哲史的教学工作,所以在他晚年的丰赡著述中仍是以中哲史方面的居多。但据王中江的回忆,张先生在1986年就“想写一部更系统的哲学理论著作,中心问题是讨论‘自然与人’的关系……先生一直希望实现这个计划,但他的时间都被分割掉了,以至于最终没法完成了”[56]。这里所说主要讨论“自然与人”的更系统的哲学理论著作,当是对《天人五论》的扩充,或者说是要完成他在40年代没有最终完成的《天人新论》的写作计划。然而,耄耋之年的张先生毕竟日渐衰老了。他不仅把大量时间用于撰写中国哲学史和中国文化的论著,而且他乐于奖掖后学,凡登门求教、为书请序者,他几乎“来者不拒”,这又“分割”掉了许多精力。当1989年他80寿辰时,他说:“1979年(……)以后,我重新获得了勇气和能量。在我过了70岁以后,我努力做到更独立地思考。但是时间已经太少,太晚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顺从中渡过,因此没有完成足够多的东西。但是,我仍然希望能够继续自己的工作。”[57]这样一种既惋惜“在顺从中渡过”的中年岁月,又催促自己在晚年更努力工作的心态,一直持续到他的90寿辰,直至95岁溘然长逝。毕竟“时间已经太少,太晚了”,他最终没有完成一部更系统的哲学理论著作,这是张先生晚年的最大遗憾。我们从中吸取历史的教训,在促进“中西马”对话和建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这一学术方向上继续前行,当也是对已逝的张先生的最大告慰。

[①]《张岱年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47页。

[②]同上书,第525、626页。

[③]同上书,第626页。

[④]《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18页。

[⑤]同上书,第80页。

[⑥]同上书,第72-74页。

[⑦]同上书,第74页。

[⑧]同上书,第129页。

[⑨]同上书,第132页。

[⑩]同上书,第133页。

[11]同上书,第135页。

[12]同上书,第160、161页。

[13]《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141、142、144页。

[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85-486页。

[15]《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157、248-249页。

[16]同上书,第257、261页。

[17]同上书,第236、242页。

[18]同上书,第237、240页。

[19]同上书,第262、277-278页。

[20]同上书,第93页。

[21]同上书,第279页。

[22]《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592页。

[23]见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附录,北平人文书局1936年版,第402—403页。

[24]参见耿彦君博士学位论文《唯物辩证法论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3年。

[25]张立文:《超越与创新——答李存山先生》,《学术月刊》1999年第10期。

[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19页。

[27]《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311页。

[28]苏渊雷:《中国思想文化论稿》,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37页。

[29]《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578页。

[30]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9-420页。

[31]同上书,第420页。

[32]《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602、603、604页。

[33]《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149-150页。

[34]同上书,第149页。

[35]同上书,第241页。

[36]《艾思奇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35、236页。

[37]见钟离蒙、杨凤麟主编:《中国现代哲学史资料选编》第2集第1册,沈阳,1982年。转引自刘静芳博士学位论文《综合创造的哲学与哲学的综合创造——张岱年%26lt;天人五论%26gt;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5年。

[38]《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278页。

[39]同上。

[40]《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602-603页。

[41]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第420页。

[42]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编:《当代中国:发展·安全·价值》,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5页。转引自刘静芳博士学位论文《综合创造的哲学与哲学的综合创造》,华东师范大学,2005年。

[43]参见李存山《张岱年先生论“和谐”》,2005年4月19日《光明日报》。

[44]《张岱年全集》第3卷,第194页。

[45]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第314页。

[46]同上书,第6-7页。

[47]同上书,第26页。

[48]同上书,第401页。

[49]《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626页。

[50]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第314页。

[51]程宜山:《综合与创新的哲学奇葩》,《中国社会科学》1989年第1期。

[52]载《中国社会科学》1991年第6期。

[53]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第282-283页。

[54]《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630页。

[55]《张岱年全集》第7卷,第405页。

哲学知识论文范文第4篇

《天人五论》因迟至80年代末才得以公开出版,所以在此之前没有发生社会的影响。但是,张先生在30年表的哲学论文是有社会影响的,这对于评价张先生在30和40年代的哲学体系当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孙道升在1935年的《国闻周报》第十二卷四十五期发表《现代中国哲学界之解剖》,其中将现代中国哲学分为:“纯宗西洋哲学”的实用主义、新实在论、新唯物论和新唯心论,以及“兼综中西哲学”的唯生主义、新法相宗、新陆王派和新程朱派。在“新唯物论”条下,孙道升说:“新唯物论亦称辩证唯物论,马克思、恩格士、伊里奇等所倡导之哲学也。……平心而论,西洋各派哲学在中国社会上的势力,要以此派为最大,别的是没有一派能够与他比臂的。……这一派哲学的哲学家为数最多,如陈独秀、、李季、叶青、陈豹隐、李石岑、张申府、张季同、吴惠人等诸先生都是。……这许多新唯物论者又因仁智见异而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派,一派是想把解析法输入于新唯物论中去的,另一派是沿袭俄国日本讲马克思学说的态度的。前者可称为解析法的新唯物论,此派具有批判的、分析的精神,其作品在新唯物论中,可谓最值得注意的、最有发展的。张申府、张季同、吴惠人等先生可为代表。”[23]可见,张先生(季同)在当时是“许多新唯物论者”之一,他属于新唯物论中的一派,即“解析法的新唯物论”。在孙道升列出的新唯物论哲学家的著作中,也提到了“张季同的《关于新唯物论》、《辩证唯物论的知识论》”。这两篇论文都发表于1933年,也就是说,当孙道升在写《现代中国哲学界之解剖》时,张先生最有代表性的论文《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尚未发表。在此需要讨论的是,孙道升把新唯物论列在“纯宗西洋哲学”一类,这并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就张先生的哲学思想而言,他可谓“学宗新唯物论”,而又“兼综中西哲学(之优长)”。张先生的哲学思想之所以是“最值得注意的、最有发展的”,除了其“具有批判的、分析的精神”之外,还因为这是与中国传统哲学的精华接了“榫”的新唯物论,因而它是具有中国特色或中国化的“解析法的新唯物论”,简言之,即中国现代的新唯物论。

在30年代中期曾发生“唯物辩证法论战”,它启端于张东荪在1934年编辑出版了《唯物辩证法论战》,此书虽名为“论战”,实际上所收都是单方面反对唯物辩证法的文章。当时,陈伯达、胡绳、弱缨、沧白、叶青等站在唯物辩证法的立场上对张东荪派予以批判,叶青还在1935年编辑出版了《哲学论战》,此书收入论战两方面的40篇文章,其中包括张先生的5篇,即《辩证法与生活》、《相反与矛盾》、《论外界的实在》、《辩证唯物论的知识论》和《辩证唯物论的人生哲学》,“实为该书中收入文章最多的作者之一”,他是属于唯物辩证法一方的论战之“主要参与者”[24]。

曾有学者认为,“把张岱年哲学思想称谓为‘新唯物论’,怕有混同叶青哲学之嫌”[25]。此实为大谬!30年代所称的“新唯物论”即是指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而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就曾说:“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了的人类。”[26]这里的“新唯物主义”(当然又可译为“新唯物论”)指的就是马克思本人的哲学。在30年代中期,叶青也被视为“许多新唯物论者”之一,他之反对新唯物论是逐渐才暴露的。叶青在当时曾批评“张申府和张季同”的思想“显然错误”,而张先生则在1936年撰文《评叶青<哲学问题>及<哲学到何处去>》,对其“心物综合论”、“哲学取消论”等谬误进行揭露和批判,指出在叶青自己的“创新”见解中“充满种种的错误”[27]。

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发表后,苏渊雷在1936年秋写给张先生的信中说:“数于《国闻周报》上拜读大著,广大精微,叹未曾有。意者中土新哲学之诞生,将以一大事因缘而出世乎?待之,待之,直至今日拜读大著《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一文后,始信我愿不虚矣。私幸处此天地跼蹐、山河日窄之际,学术分裂、百家往而不返之日,尚有清通简要之思想家,如先生者,独抒伟论,演此甚深希有之大法,以饷吾彷徨无路、颠倒妄想之青年,而为风雨飘摇、不绝如缕之思想界,赓续新省。其为悦服,曷可言喻。尊论谓以新唯物论为本,先求唯物与理想二义之综合,而兼综解析法,以此求一真的可信的有力的哲学,能作生活之指导的哲学……切问近思,真探本抉微之谈也。”[28]从苏渊雷的信中,可见张先生的文章对于当时青年的思想是产生了重要影响的。

另外,张先生在1933年从北师大毕业后,被清华大学哲学系聘为助教,他当时讲授的课程为“哲学概论”。他在《八十自述》的回忆中说:“我讲课时,增加了西方古代及近代哲学的材料,并且较详地讲述了辩证唯物论,称之为当代最伟大的哲学。”[29]曾有学者撰文说,张先生是第一个把辩证唯物论引入中国的大学讲坛的。此评价不虚。最近,张先生的儿媳刘黄女士在《逝者如斯》一文中记述:“前几年,曾任北大校长的吴树青先生对我说:张先生早就在大学里讲辩证唯物论了,那时候,我还是他的学生呢。好像丁石孙先生也对我们说过,三四十年代,张先生就已经在清华开设了辩证唯物主义课程,学生们很欢迎他的课,‘很多人修’。”[30]丁、吴二位先生都曾任北大校长,他们对张先生在清华大学最早讲授辩证唯物论的记忆,证实了张先生当时为宣传辩证唯物论而做出的贡献。

2005年4月30日,中华孔子学会召开“悼念张岱年先生逝世一周年”研讨会,中国人民大学前校长张滕霄先生在发言中也回忆说,他在青年时期就曾读过张先生的文章,受到很大的教育和启发。由此可知,在苏渊雷先生的信中反映的张先生的文章对当时青年产生的重要影响,并非孤立的个别现象。

刘黄女士在《逝者如斯》一文中还透露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期间,张先生被发配搞资料,于是有幸看到过在一篇揭批材料中提到,当时延安“某最著名的党内理论家”(按即陈伯达)曾经这样评价:现在在国统区有两盏明灯,一盏是艾思奇,另一盏是“宇同”(按即张岱年,“宇同”或当为“季同”)。“鉴于‘’当时的环境,这事他从未向外人提过。”[31]从这件以前“不为人知的事情”,可知张先生的文章不仅在当时的“国统区”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在延安也曾得到很高的评价。

张先生早年的成名作是1931年发表的《关于老子年代的一假定》,此文受到冯友兰、罗根泽等先生的高度评价,后被收入《古史辨》第四册。在此文的末尾,张先生说:“我自己二年前对于考证发生过兴趣,现在却久已离考证国土了,并已离开古书世界了。”[④]由此可知,张先生至少从1930年开始就已把主要学术兴趣转入了对现代哲学理论问题的探讨。此后,他连续发表了《破“唯我论”》、《知识论与客观方法》、《辩证法与生活》、《哲学的前途》、《谭“理”》、《关于新唯物论》、《论外界的实在》等哲学论文,其间也发表了《先秦哲学中的辩证法》、《秦以后哲学中的辩证法》和《颜李学派》等中哲史方面的论文。后一方面的论文是配合前一方面的论文而发表的,这也有“接着”中国传统的辩证法和唯物论思想讲的意思,如他在《颜李学派》的末尾所说:“探索了颜李的思想,我们是不是觉得唯物论是应信取的呢?而且,探索了颜李的思想,我们是应在生活上有所实践呢,还是仍觉得只诵读空谈就可以了呢?”[⑤]

在《哲学的前途》一文中,张先生说:“我不相信将来哲学要定于一尊,要为某一派所独占。那是不可能的,也不会有好处。但我相信,将来哲学必有一个重心或中心。”“这为将来世界哲学之重心或中心的哲学”,当有三项特点,即“唯物的或客观主义的”、“辩证的或反综的”、“批评的或解析的”[⑥]。显然,前两项特点意在肯定辩证唯物论,后一项特点则是要吸收西方现代哲学的逻辑分析方法。张先生当时把西方的新实在论、维也纳学派等称为“科学的哲学”。他说:“将来的哲学便是新唯物论与科学的哲学的结合。由证明法的运用,则怀悌黑、胡萨尔、鲁易摩根、迈耶森,以及实用主义等的好处,也就可以被容纳了。……科学的哲学的好处在精细,却有怀疑论的倾向;新唯物论的好处在丰实,却有独断论的色彩。这二派的综合,便可得到最可信的新哲学了。对于其他各派所发现的真理,亦不容不汲取。而欲兼取相斗争着的各派中的真理,又必赖反综法之运用。”[⑦]这就是说,他当时主张辩证唯物论与逻辑解析法的综合,同时对西方他派哲学的真理成分亦持开放、汲取的态度。在30和40年代,无论是新唯物论哲学家还是反新唯物论哲学家,都把辩证法与逻辑解析法或形式逻辑视为水火不容,而张先生则始终认为二者“必结为一,方能两益”。

在《关于新唯物论》一文中,张先生说:“新唯物论或辩证的唯物论,实为现代最可注意之哲学。”[⑧]他首先强调了新唯物论与旧唯物论、机械唯物论的区别,然后论述新唯物论在宇宙论和知识论方面的精旨。关于新唯物论与西方现代哲学的关系,他指出:“今之言新唯物论者每不肯以新唯物论与现代他派哲学作对照观,而好言佛耶巴赫(Feuerbach)为古典哲学之终结,而以新唯物论为继承佛耶巴赫者。如此立论,何能使人折服?何以见新唯物论之长?唯以新唯物论与现代他派哲学对较,然后乃可见新唯物论之为现代最可信取之哲学。每思新唯物论虽成立于19世纪之中叶,而其中实能兼综20世纪若干派哲学之长。如其言宇宙为一发展大流,则能纳柏格森哲学之长;其言一本而多级,则能纳鲁意摩根等突创进化论之长;其言实践,则能纳实用主义之长。”[⑨]在这段论述中,张先生既肯定了新唯物论是“现代最可信取之哲学”,同时又强调了在费尔巴哈之后西方现代哲学仍然有新唯物论需要汲取、兼综的真理成分。遗憾的是,张先生的这个观点长时期没有得到“主流”的新唯物论哲学家的认可,以致费尔巴哈之后的西方现代哲学一直被认为是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的“反动哲学”或“庸俗哲学”,直到80年代以后研究西方现代哲学的合法性才逐渐得到“正名”。

张先生在《关于新唯物论》一文中还肯定了张申府关于列宁、罗素和孔子“三流合一”的思想。他说:“将来之哲学,必以罗素之解析方法与列宁之唯物辩证法为方法之主,必为此二方法合用之果。而中国将来如有新哲学,必与以往儒家哲学有多少相承之关系,必以中国固有的精粹之思想为基本。”[⑩]这段话是后来张先生提出“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的思想雏形。

在《关于新唯物论》一文发表后,现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熊十力先生曾对张先生说:“你的文章说新唯物论讲‘变中有常’,我看过许多新唯物论的书,没有看到这样的话。”张先生“当即表示,这只是用自己的语言加以解释而已”[11]。这可以说是新儒家与新唯物论哲学家的一次很有意义的“对话”。熊先生为什么对“变中有常”的思想给予重视?我想,此中的“常”不能当作一般意义的常规或规律来理解,而必须联系到道德、思想、文化在历史变革中的“常”,即发展的连续性。张先生在当时还发表了《道德之“变”与“常”》,他说:“道德依时代而不同,随社会之物质基础之变化而变化;然在各时代之道德中,亦有一贯者在,由此而各时代之道德皆得名为道德。”“各时代道德中之一贯者……可谓道德中之‘常’。”道德之“变”是指道德发展的历史阶段性,道德之“常”则是指道德发展的继承性、连续性。张先生说:“旧道德中有虽旧而仍新者存,于此当明道德之‘变’与‘常’的辩证法。”“新旧道德之对待关系,亦对立而统一的,变革之而同时亦有所保持,且系发展之。”[12]讲道德之“变”,这是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但如果只讲“变”而不讲“常”,则违背了辩证法。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陈独秀等最先接受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唯物史观。此学说在当时成为批判“孔子主义”的利器,但、陈独秀等对唯物史观的理解却带有“机械”的成分。如在《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一文中说:“凡一时代,经济上若发生了变动,思想上也必发生变动。”“中国的大家族制度,就是中国的农业经济组织,就是中国二千年来社会的基础构造。一切政治、法度、伦理、道德、学术、思想、风俗、习惯,都建筑在大家族制度上作他的表层构造。”“时代变了!西洋动的文明打进来了!西洋的工业经济来压迫东洋的农业经济了!孔门伦理的基础就根本动摇了!”“大家族制度既入了崩颓粉碎的运命,孔子主义也不能不跟着崩颓粉碎了。”[13]这些论述在当时虽有思想进步的合理性,但同时在理论上也存在着只讲道德之“变”而不讲道德之“常”的片面性。事实上,人们长期以来都把“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看得真如一座座分隔开来的“楼房”那样,农业社会的“上层建筑”就全然不再适用于工业社会的“经济基础”。这样一种对唯物史观的“机械”理解,至今也没有完全绝迹。张先生则最早在接受唯物史观的同时,也讲明了“道德之‘变’与‘常’的辩证法”。

恩格斯曾经说:“每一个时代的哲学作为分工的一个特定的领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驱者传给它而它便由以出发的特定的思想资料作为前提。……经济在这里并不重新创造出任何东西,但是它决定着现有思想资料的改变和进一步发展的方式……”针对一些人对唯物史观的“形而上学”理解,恩格斯说:“所有这些先生们所缺少的东西就是辩证法。”[14]恩格斯对哲学发展所讲的话,当然也适用于道德等领域。每一个时代的道德也都有前一个时代的道德作为其思想资料的前提,经济在这里并不创造出任何一种“全新”的道德,但是它决定着现有思想资料的改变和进一步发展的方式。在历史的变革中,道德的发展既是阶段性的,又是连续性的。这就是张先生当时所讲的“道德之‘变’与‘常’的辩证法”。有了这样的“辩证法”,张先生所说“中国将来如有新哲学,必与以往儒家哲学有多少相承之关系”,新唯物论与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的综合,就是理所当然的。

张先生当时还把“辩证法”运用于对文化问题的探讨,积极参与了30年代关于“中国文化本位建设”的大讨论。他说:“文化是最复赜的现象,文化问题只有用唯物辩证法对待,才能妥善地处理。”“唯用‘对理法’,然后才能见到文化之实相,才不失之皮毛,才不失之笼统。唯用‘对理法’,才能既有见于文化之整,亦有见于文化之分;既有见于文化之变,亦有见于文化之常;既有见于文化之异,亦有见于文化之同。”[15]这里所说的文化之“整”,即文化的系统性;文化之“分”,即文化的可析取性;文化之“变”,即文化发展的阶段性;文化之“常”,即文化发展的连续性;文化之“异”,即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文化之“同”,即民族文化中的世界性(普遍性)。正是因为张先生把辩证法运用于对文化问题的探讨,对于“文化之实相”的种种辩证关系有了正确的认识,所以他既不同意虚无主义的全盘西化论,也不同意复古主义的东方文化优越论,而主张兼综东西文化之优长而进行“创造的综合”,并指出“文化创造主义之目标,是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文化的创成”[16]。这样的文化主张,在张先生晚年又表述为文化的“综合创新”论。

张先生认为,“惟有赖文化之再生,然后中国民族才能复兴。”“但文化之重建,须先有思想之独立,而如欲思想独立必须有哲学之创造。”[17]他在1935年发表《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指出:“在此时,如企图民族复兴,文化再生,更必须国人对于世界对于人生都有明切的认识,共同统会于一个大理想之下,勇猛奋斗,精进不息。在此时是需要一个伟大的有力的哲学作一切行动事业之最高指针的。”这个“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在内容方面必须具有四个特征,即它必须是唯物的、理想的、对理的和批评的[18]。在此文的基础上,他于1936年发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指出:“今后哲学之一个新路,当是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这里所说的“唯物”,既是指马克思主义的新唯物论,又是指要“接着”中国传统的唯物论讲。这个“新的综合哲学”,既是新唯物论之“更进的引申”,又是中国传统唯物论之“再度的发展”,“在性质上则是唯物论、理想主义、解析哲学之一种综合”[19]。在此文中,张先生还列出了这个“新的综合哲学的大体纲领”,即其在方法论、知识论、宇宙论和人生论四个方面的主要内容。此文成为张先生在30年代的哲学代表作。

在发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时,张先生也正在完成他在中哲史方面的代表作,即《中国哲学大纲》。史与论同出,古与今并见,把哲学史研究的“照着讲”和哲学理论研究的“接着讲”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是张先生在30年代中期达到的其学术生涯的第一个高峰。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哲学大纲》述中国古代哲学问题,先讲宇宙论,然后讲人生论,最后是简略的致知论,这符合中国古代哲学的思维模式;而在“新的综合哲学的大体纲领”中,方法论和知识论已经列在宇宙论和人生论之前,这完全是现代哲学的理论建构,其中的一个深意即现代哲学因有方法论的高度自觉和知识论的深度反省,其宇宙论和人生论已经不再是独断的绝对真理,而成为不断诠释、不断发展的理论体系。这也就是张先生在《辩证法的一贯》一文中所说:“辩证法的哲学总在发展之中,后进的研究者有补充先进的思想家的缺欠的职责。辩证学说的发展应亦是辩证的。”[20]

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附识三”中,张先生说:“本篇第五节所提出的一个新哲学之纲领,只是极其简略的粗枝大叶而已,未予论证,实则论证是很重要的。”他当时拟接续发表一部分研思札记(题为《人与世界》),以作为对“新哲学之纲领”的“稍详的阐述”[21]。然而,深重的民族危机使张先生的学术生涯也命途多舛。这一计划以及《中国哲学大纲》的出版,都因“七·七”卢沟桥事变而受挫。此后,张先生在滞留北平的艰苦生活条件下,蛰居读书,又写了大量的研思札记,并在40年代著成五部哲学论稿,即后来所称的《天人五论》。

《天人五论》原称为《天人新论》,因生活条件之艰苦,其写作计划没有最终完成,只留下五部论稿,故改称《天人五论》。其中的《哲学思维论》对应于“新哲学之纲领”的方法论,主要论证了辩证法与演绎法、归纳法的综合互补;《知实论》是知识论部分的上篇,主要讨论知识与外界实在的关系,在《知实论》之后原拟写《真知论》,主要讨论经验与理性的关系,但没有完成;《事理论》是宇宙论部分的上篇,主要论述了“物统事理”“理在事中”的思想,《事理论》之后原拟写《心物论》,讨论物、事、理与心的关系,但没有完成;《品德论》是人生论的简纲,主要讨论价值观与道德理想问题;《天人简论》是把前四论的主要思想概括为十大命题,以作为“天人新论”的简要表述。张先生在《八十自述》的回忆中说:“我撰写这些论稿,意在实现‘将唯物、解析、理想综合于一’的构想。”[22]可见,《天人五论》与他在30年代所发表的哲学论文是同一个思想体系的发展,前者是对后者的充实论证。

令人遗憾的是,张先生的学术生涯在1949年以后却发生了“由论入史”的转折。据张先生在《八十自述》中的回忆:“到1949年春季,应学生们要求,经学校同意,我开讲‘辩证唯物论’课程,听者很众。次年又讲过‘辩证法’、‘新民主主义论’等大课。”当时,人民大学聘请苏联专家讲授“马列主义基础”及辩证唯物论,清华大学让张先生去听专家讲课。同时,辅仁大学邀张先生讲“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北师大亦聘他为兼职教授,讲“新哲学概论”。“当每周奔驰于四校之间,工作非常紧张,但精力充沛,不感疲劳。”直到高等院校调整后的1953年,“北大也聘请了苏联专家,讲‘马列主义基础’,由我和黄楠森担任辅导,讲‘马、恩、列、斯著作选读’。”[32]在此之后,北大哲学系成立了中国哲学史教研室,张先生的学术生涯遂发生“由论入史”的转折。

张先生的“由论入史”,固然与建国初的高等院校调整和教学分工有关系,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建国以后的哲学理论研究逐渐被墨守、僵化的学风所笼罩,这种学风是张先生所不能认同,而它也不能容许张先生的带有“批评(分析)”和“综合创新”性质的新唯物论所继续存在的。

张先生在30年代所作《批评的精神与客观的态度》一文中就指出:“我觉得有二事是在各方面都根本重要而决不可忽的:一是批评的精神,二是客观的态度。必有此两者乃方有学术之可言。对于任何学说,任何理论,任何见解,都不应盲信,更不应盲诽。……如真有诚心求真理,如真有诚心努力于学,批评的精神与客观的态度是第一必要的。如能如此,则必能见马克思主义哲学实有堪信取者在,实有胜过它派学说的地方;而现代它派的哲学亦非皆无所见,即古代哲学,西洋的及中国的,亦都非可完全排弃。同时马克思主义哲学亦非无缺欠,而其它任何一派哲学都非无缺欠。哲学如此,他学亦然。”[33]张先生的这些话是针对当时“令人悲忧”的“许多人的态度”而言。当时,“多数讲马克思主义的人对马克思主义以外的学说,不问内容,不加分别,一概藐视,一概抹杀;而那些反马克思主义的人,对马克思主义的书,也不问内容,不加细察,一概藐视,一概抹杀。”[34]这里说了两种情况,建国以后,后一种情况是不能继续存在了,但前一种情况却大行其道,这是“令人悲忧”的。

张先生在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时指出,它在内容方面必须具有四个特征,即它必须是唯物的、理想的、对理的和批评的。其所以必须是“批评的”,是因为“哲学必须是精密的……批评即武断之反,如不愿是武断的,便必须是批评的。用一名,须有其明切的义界;立一说,须有其精密的论证。不能证者不立,不可验者不持。二义不可表以一名,两意不可混于一辞。……哲学务在求真知,原必须是极其矜慎谨严的。”[35]张先生所谓“批评的”,旨在吸收新实在论的实证与分析方法,以避免新唯物论的武断和粗疏,并藉以实现辩证法与形式逻辑的综合互补。这是当时“主流”的新唯物论理论家所不能认可的。如艾思奇曾说:“在现在,真正的前进的思想里,绝不能让形式逻辑学占据地盘。”“我们现在既已有了高级的动的逻辑,就用不着形式逻辑学了。”[36]当张先生的《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发表后,曾有金放然对其提出质疑,艾思奇遂亦发表《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答金放然君并求教于张季同先生》,此文的“答金放然”是对张先生所说“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必须是“唯物的、对理的”予以肯定,而“求教于张季同先生”则是对张先生所说必须是“理想的、批评的”予以批评。艾思奇说:“不错,新哲学的内容应是唯物的,对理的,但为什么要加上理想的呢?这不是反把视线扰乱了么?唯物,对理的自然就包含理想,有批评,张先生,新的哲学是战斗的,它应是行动的指针,它要指挥着残酷的战争啊!在实际的战野上,在精神的战野上都不能例外,难道还会忽视批评的,理想的么?”[37]显然,艾思奇的批评是武断和粗疏的,实质上他只能肯定“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是唯物论和辩证法,而不能允许在其中更综合道德理想主义和批评、解析的方法。艾思奇的这种态度,对于张先生在建国以后的“由论入史”当有重要的影响。

张先生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的“附识二”中批评了“今人对于新唯物论的态度”。“一是墨守的态度,即类乎宗教信仰的态度。凡宗师所已言,概不容批评;宗师所未言及者,不可有所创说。二是盲目反对的态度,即不求甚解,不作同情的体察,而悍然作不中肯的驳诘。”[38]这两种态度,后一种在建国以后是不能继续存在了,但前一种在建国以后却大行其道。张先生说:“我的意思认为学术之进,端赖自由思想与批评态度,以水济水,实非真学。……我的态度是发挥扩充:对于已有之理论应更加阐发,而以前未及讨论之问题,应补充研讨之。我认为中国现代唯物论者的任务是:⑴以解析为方法将新唯物论中根本观念剖辨清楚;⑵以唯物对理法为方法讨论新唯物论创造者所未及讨论的哲学问题;⑶以新唯物论为基本,而推阐所未明言之含义;⑷以不违乎对理唯物为原则,以吸收它派哲学中之合理的东西;⑸根据唯物对理法处理中国哲学中之传统问题;⑹寻求中国哲学中之对理唯物的传统而继承发挥之。现在许多自命为新唯物论者的人,都取第一个态度,未必能同意于我所说的扩充,我只希望不要随意误会或曲解。”[39]张先生的“希望”在建国以后成为奢望,不仅“随意误会或曲解”大为盛行,而且“自由思想与批评态度”已无存在的余地了。他所提出的六条对新唯物论“发挥扩充”的任务,几乎无一能被现实的环境所允许,可能惟一的例外是第六条,即“寻求中国哲学中之对理唯物的传统而继承发挥之”尚可在50年代被认可。这样,张先生的“由论入史”就是必然的了。

张先生在《八十自述》中将其“由论入史”的原因讲得很简略,即他在50年代初讲“辩证唯物论”等课程,“但后来发现,讲辩证唯物论哲学,必须联系中国革命实际及中共党史,而我对于党史及当时政策都缺乏信息来源,难以联系实际,以后便决定不再讲辩证唯物论课程了”[40]。这显然只说明了一部分的原因。刘黄女士的《逝者如斯》一文对此有另一种说明:“解放后,我公公也曾经继续设坛开讲唯物论和辩证法,但只讲了一年后,大约是鉴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他向领导提出:这课最好由党员来讲,便金盆洗手停了。对此,他对我的解释如下:‘我不是党员,不敢和艾思奇争。’……那时中央党校有艾思奇在研究辩证唯物论,并且应邀‘三进清华’讲课。我问他:‘你和艾思奇谁讲得好?他似乎觉得两人各有千秋,说:我讲得比艾思奇深刻,他讲得比较浅、比较通俗……”[41]这里说的辩证唯物论要“由党员来讲”,“不敢和艾思奇争”,可能更多反映了当时的真正原因。至于说“我讲得比艾思奇深刻,他讲得比较浅、比较通俗”,应该理解为张先生所讲的辩证唯物论是带有“批评(分析)”和“综合创新”性质的,而艾思奇所讲的辩证唯物论则是按照党的领袖的思想讲,带有普及、宣传性质的。

陈卫平教授在《理论创新·评价公正·知识普及》一文中认为,1949年以前,中国存在着两种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态,一是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一是作为学术研究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就哲学而言,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新成果,是以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为代表的,而作为学术研究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新成果,是以张岱年的‘解析的唯物论’为代表的。”[42]这种分析是比较深刻的。两种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创新成果,从夺取中国革命的胜利来说,当然以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为代表的创新成果要更为重要,但还应该承认二者“各有千秋”。例如,张先生在30年代就提出了理生合一、与群为一、义命合一、动的天人合一“生活理想之四原则”,在40年代他把“和谐”列为辩证法的基本范畴,认为事物的发展“一乖一和”,“如无冲突则旧物不毁”,“如无和谐则新物不成”,人生之道在于“充生以达理”,“胜乖以达和”,“兼和”乃是人类最高的价值准则[43]。这些思想在1949年以前是“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所没有的,而1949年以后则不再允许“作为学术研究”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继续存在,其消极后果是把“斗争哲学”逐渐推向绝对,至则登峰造极。张先生在《事理论》中说:“凡物之毁灭,皆由于冲突;凡物之生成,皆由于相对的和谐。如无冲突则旧物不毁,而物物归于静止。如无和谐则新物不成,而一切止于破碎。……生命之维持,尤在于和谐。如有生机体之内部失其和谐,则必至生之破灭,而归于死亡。人群亦然,如一民族内部斗争过甚,则必亡国、灭族。”[44]这些论述如果在1949年以后可以公开发表,那么“斗争哲学”就不至独行其道。

事实上,张先生之“由论入史”,是他知道自己的“论”在当时已经不为环境所容。如范学德在《遥祭张岱年先生》一文中所说,“1953年秋,先生求人把它们(《天人五论》等论稿)誊清后,就锁到了箱子里,这一锁,就是三十多年。……后来先生告诉我,他没想到他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哲学论稿问世。我知道,不是他不想,乃是不敢想。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除了一个人的思想外,其他人有自己的思想,那是罪过。”[45]

任继愈先生在《沉重的悼念,永恒的遗憾》一文中说:“全国解放后,中国学术界在文学、史学、考古、艺术诸多方面成绩显著,惟有哲学理论界,成绩平平,可以载入史乘的不多。……苏联的哲学教科书认为,只有国家的领导人才享有马克思主义的阐释权、发展权。新中国只有称得起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其余哲学工作者都是注释者。如果有人不自量力,妄图以个人名义发展马克思主义,即使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也难有施展的机会。”[46]这是当时的实际情况。

生先生在《思念张岱年先生》一文中说:“1952年暑假,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以后,为了加强马列,‘资产阶级’学者都被剥夺了讲授马列的权利,马克思主义哲学课一律都由解放后新学习哲学的青年同志担任,全部老教授都被分到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等教研室去工作。……这种‘分工’的政治性,还突出地表现在对所谓犯错误的同志的处分上。如果你原来是在马克思主义教研室工作的,如犯了错误,便会被流放到两个哲学史教研室。所以,像张岱年先生那样,虽然解放前便对马列哲学有所了解,有所研究,也只能从事中国哲学史的教学与研究。”[47]这就是当时在北大哲学系张先生“由论入史”的政治环境。

夏新同志在《努力前进,振兴中华——追忆张岱年先生对我的教诲》一文中记述他与张先生的一次谈话:“……先生沉思着、回忆着,然后缓缓地对我讲了一件事:曾经有一位莫斯科大学哲学教授,在讲学时一名学生问他,俄罗斯诞生过多位著名的哲学家,为何现在苏联时期却一个也没有呢?那位教授想了想回答:‘我们有。现在苏联最著名的哲学家是苏共中央政治局。’”[48]这一段意味深长的沉思、回忆,当包含着张先生对于他“由论入史”的多少嘘唏、感慨!更使张先生终生抱憾的是,他在1957年因言罹罪,以致在中国哲学史的讲坛上他也消失了,如此沉寂了20年,当结束以后,他重新焕发学术青春时,已经是一位耄耋老人了。

张先生在《八十自述》中说:1953年后,“对于哲学理论问题存而不论,惟对于辩证唯物论的基本原理坚信不疑。光阴荏苒,忽忽四十余年,近几年又复对哲学理论问题感兴趣。……我的治学经历,可以说是始则由论入史,终乃由史转论。”[49]按《八十自述》写于1992年,张先生晚年的“由史转论”是在80年代后期,这与《天人五论》终于能够“公诸于世”很有关系。

据范学德说,“1987年的那个春天,我一再劝说先生把手稿公诸于世,张先生听后犹豫了,说还是等待身后再发表吧。……后来,在我和刘鄂培等几个弟子的反复劝说下,先生终于下决心把书稿交齐鲁书社出版。只是坚决拒绝使用原来的书名——《天人五论》,担心别人会说他太狂了。于是,为手稿取了个新名字,叫《真与善的探索》。”[50]其实,可能张先生在80年代初就已有发表《天人五论》的准备,他在1981年将手稿重读一遍,并写了“附记”,其中屡言“姑存旧稿,保留一段陈迹而已”。在1987年写的《真与善的探索》“自序”中,他也说:“旧稿写于四十年前,盖多偏失,不过保留昔日哲学园地中一隅之痕迹而已。”这些看似自谦的话,其实更反映了张先生对于发表《天人五论》的谨慎态度,不难看出他当时仍“心有余悸”。

在《真与善的探索》于1988年出版后,张先生最得意的弟子程宜山很快就写出一篇书评,肯定《真》书“填补了现代哲学史上的一大空白”,并且精要地评述了张先生哲学思想的主要特色。他在书评的最后指出:“列宁曾经说过,唯心主义有一千零一种形式。那么,辩证唯物主义能不能也有几种相通而不完全相同、相竞争而不相对立的表达形式呢?我认为这是完全可能并且应该允许的。这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也有先例。如19世纪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拉布里奥拉的哲学,梅林曾指出,他‘完全掌握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所阐明的历史唯物主义,但他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家来再现这个理论的’。……虽然这种改变招致了某些人‘说他根本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梅林力排异议,称赞其为‘最真实的马克思主义,纯正的葡萄酒’。我们认为,梅林对拉布里奥拉的评价方式也可以移用来评价《真》书的哲学体系。”显然,程宜山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先例,论证了“作为学术研究”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之存在的合理性。从这个意义上说,《真》书的出版的确是80年代思想解放、拨乱反正的一个重要成果。“《真》书不仅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对于我们今天丰富发展马克思主义也有重要的借鉴和启迪意义。”[51]

1991年我写了《并非“陈迹”——张岱年先生早期哲学思想的今日启示》[52],此文是结合当时哲学原理界的一些讨论而写,除了肯定张先生早年对新唯物论既坚持又发展的学术方向外,还具体写了三个问题,即“外界的实在”的证明、“本体”概念的扬弃和概念范畴的客观基础。“当时杂志社分管哲学原理的编辑偶阅此文,认为张先生的思想对于当前的哲学讨论确有助益,遂提议将此文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因《中国社会科学》可比其他刊物所发文章的篇幅长一些,所以我又补写了一个问题,即辩证法与形式逻辑。在补写的这一问题中,我将张先生的思想与加拿大哲学家马里奥·本格的‘科学的唯物主义’作比较,指出他们都重视逻辑分析方法,要把唯物主义‘精确化’,但本格因‘精确化’而排斥辩证法,并批评辩证法‘使人们沉溺于冲突’,无视‘合作的可能性和好处’,而张先生则认为辩证法与形式逻辑‘必结为一,方能两益’,辩证法亦应该‘精确化’,辩证法不仅重视‘冲突’,而且重视‘和谐’……。当时据传胡乔木同志曾有‘中国为什么没有培养出本格这样的哲学家’的提问,我在写此文时‘暗想’——此‘暗想’从来没有向别人(包括张先生)讲过——中国本有超过本格的哲学家,只因后来对新唯物论持墨守、僵化的态度,遂使张先生的思想隐而不彰。”[53]后来,张先生在《八十自述》中对此文有较高的评价。他对“几位及门学友”写了评述他的思想的文章表示“感激”,说“我确实感到吾道不孤”,“我的学术论著受到这么多同志的注意,我感到非常欣慰。”[54]

学术界对于张先生早期哲学思想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无疑使他晚年的“由史转论”更增加了信心。他在1993年写的《客观世界与人生理想——平生思想述要》一文中说:“我在30年代至40年代思考了一些哲学理论问题,写过一些论著。50年代以后,由于教学工作的专业化,专门从事中国哲学史的研讨,光阴迅速,匆匆几十年过去了,但在哲学上,我仍坚持30至40年代的一些观点而略有补充。”[55]这是张先生晚年的直抒胸臆:明确地表示对他早期哲学思想的“坚持”。有了这一“坚持”,才会“略有补充”,亦即有其晚年的“由史转论”。

张先生晚年的“论”,除了多篇论述文化“综合创新”的论文外,在哲学理论上他特别注重阐发价值观与道德理想问题,如《论价值的层次》、《论价值与价值观》、《生命与道德》等论文可谓张先生晚年哲学理论研究的代表作。当然,由于50年代以来专门从事中哲史研究的“惯性”,加之1978年以后张先生也主要从事中哲史的教学工作,所以在他晚年的丰赡著述中仍是以中哲史方面的居多。但据王中江的回忆,张先生在1986年就“想写一部更系统的哲学理论著作,中心问题是讨论‘自然与人’的关系……先生一直希望实现这个计划,但他的时间都被分割掉了,以至于最终没法完成了”[56]。这里所说主要讨论“自然与人”的更系统的哲学理论著作,当是对《天人五论》的扩充,或者说是要完成他在40年代没有最终完成的《天人新论》的写作计划。然而,耄耋之年的张先生毕竟日渐衰老了。他不仅把大量时间用于撰写中国哲学史和中国文化的论著,而且他乐于奖掖后学,凡登门求教、为书请序者,他几乎“来者不拒”,这又“分割”掉了许多精力。当1989年他80寿辰时,他说:“1979年(……)以后,我重新获得了勇气和能量。在我过了70岁以后,我努力做到更独立地思考。但是时间已经太少,太晚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顺从中渡过,因此没有完成足够多的东西。但是,我仍然希望能够继续自己的工作。”[57]这样一种既惋惜“在顺从中渡过”的中年岁月,又催促自己在晚年更努力工作的心态,一直持续到他的90寿辰,直至95岁溘然长逝。毕竟“时间已经太少,太晚了”,他最终没有完成一部更系统的哲学理论著作,这是张先生晚年的最大遗憾。我们从中吸取历史的教训,在促进“中西马”对话和建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这一学术方向上继续前行,当也是对已逝的张先生的最大告慰。

[①]《张岱年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47页。

[②]同上书,第525、626页。

[③]同上书,第626页。

[④]《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18页。

[⑤]同上书,第80页。

[⑥]同上书,第72-74页。

[⑦]同上书,第74页。

[⑧]同上书,第129页。

[⑨]同上书,第132页。

[⑩]同上书,第133页。

[11]同上书,第135页。

[12]同上书,第160、161页。

[13]《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141、142、144页。

[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85-486页。

[15]《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157、248-249页。

[16]同上书,第257、261页。

[17]同上书,第236、242页。

[18]同上书,第237、240页。

[19]同上书,第262、277-278页。

[20]同上书,第93页。

[21]同上书,第279页。

[22]《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592页。

[23]见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附录,北平人文书局1936年版,第402—403页。

[24]参见耿彦君博士学位论文《唯物辩证法论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3年。

[25]张立文:《超越与创新——答李存山先生》,《学术月刊》1999年第10期。

[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19页。

[27]《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311页。

[28]苏渊雷:《中国思想文化论稿》,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37页。

[29]《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578页。

[30]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9-420页。

[31]同上书,第420页。

[32]《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602、603、604页。

[33]《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149-150页。

[34]同上书,第149页。

[35]同上书,第241页。

[36]《艾思奇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35、236页。

[37]见钟离蒙、杨凤麟主编:《中国现代哲学史资料选编》第2集第1册,沈阳,1982年。转引自刘静芳博士学位论文《综合创造的哲学与哲学的综合创造——张岱年<天人五论>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5年。

[38]《张岱年全集》第1卷,第278页。

[39]同上。

[40]《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602-603页。

[41]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第420页。

[42]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编:《当代中国:发展·安全·价值》,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5页。转引自刘静芳博士学位论文《综合创造的哲学与哲学的综合创造》,华东师范大学,2005年。

[43]参见李存山《张岱年先生论“和谐”》,2005年4月19日《光明日报》。

[44]《张岱年全集》第3卷,第194页。

[45]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第314页。

[46]同上书,第6-7页。

[47]同上书,第26页。

[48]同上书,第401页。

[49]《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626页。

[50]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第314页。

[51]程宜山:《综合与创新的哲学奇葩》,《中国社会科学》1989年第1期。

[52]载《中国社会科学》1991年第6期。

[53]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第282-283页。

[54]《张岱年全集》第8卷,第630页。

[55]《张岱年全集》第7卷,第405页。

[56]陈来主编:《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第296页。

哲学知识论文范文第5篇

牟宗三在晚年,回顾与评论了中国大学的哲学系。依他看来,自民国以来,中国的大学已设有哲学系,但比较完整的仅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的哲学系三家。此外,在北平(今北京)尚有燕京大学和辅仁大学的哲学系,在南方则有武汉大学与中山大学的哲学系,但并不完整[2]。从前三者来看,北大哲学系的历史最长。在第一阶段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北大哲学系最热门,大家都念哲学,但真正能登堂入室的却很少,多的是空话,不能入哲学之堂奥。新文化运动仅是一般性的思想启蒙运动,多的是thinker,但并不一定是哲学家,譬如胡适就是一个典型,所以“五.四”运动在哲学方面没有成就,没有一个思想家可以站得住脚[3]。清华哲学系在逻辑方面有金岳霖领导,有所表现。哲学上以实在论、经验主义为主。第二代出了沈有鼎,第三代有王宪均,第四代是王浩[4]。北大方面,首先是张申府先生讲数理逻辑,后来去了清华;虽然出了个胡世华(与王浩同辈),但是与哲学脱了节;有张季真(名颐)先生任系主任,但并不太注重逻辑,而是比较重视古典哲学,且不只限于英美的实在论。张季真先生留学英国,研究黑格尔,在北大讲康德哲学,但他是否有黑格尔的头脑,很有问题。康德哲学讲是可以讲,学是可以学,可是要掌握得住,并不容易。张申府先生最崇拜罗素,对罗素生活的情调与思考问题的格调很熟悉,但是罗素本人的学问,张先生却讲不出来。所以,罗素那一套哲学没有传到中国来。(注意:牟不是不知道罗素访华,有“五大讲演”的事。)胡适之先生宣传杜威,可是对于杜威,他并不了解,他还达不到那个程度。胡先生所了解的杜威只是“Howwethink"中的杜威,杜氏后来的著作他大概都无兴趣,或甚至根本没有读过[5]。杜氏的学问相当扎实,自成一家之言,美国将来能不能出像杜威这样的哲学家都有问题。了解杜氏的那一套并不是容易的。所以胡先生当年所宣传的杜威,根本就没有传到中国来。实用主义成了望文生意的实用主义。(注意:牟不是不知道杜威访华讲演的事。)当代的罗素、杜威无法讲,十八世纪的康德,就更难了,要讲清楚都办不到。所以北大对西方哲学无所成就,进不了西方哲学之门。以后变成专门讲中国哲学。讲中国哲学以熊十力先生为中心,加之汤用彤先生讲佛教史。抗战期间,北大迁到昆明,完全以汤用彤为中心。汤先生后来的兴趣主要集中在佛教史,但是汤先生的佛教史注重考据,代表的是纯粹学院的学术作风,对佛教的教义、理论没有多大兴趣,造诣不深,所以他代表的不是佛家的哲学,而只是佛教史,落入了西方的古典学,不是哲学系的本分。因此,北大办哲学系,历史最久,师资最多,结果无所成。至于中央大学哲学系,更是乱糟糟,尚不及北大与清华的哲学系。总的来说,这三者的“成就均不大”。[6]此外,除了燕京哲学系出了个张东荪先生,算是当时几个念哲学念得不错的人之一[7],其他大学的哲学系就更谈不上有多少成就了。

1949年以后,台大的哲学系有方东美、陈康诸先生。陈康是亚里士多得专家,几年后就去了美国,在台大没有影响。方先生年资最高,读书最博,但在使台大哲学系走上轨道的问题上,他尽了多少责任(──这与他个人性格有关,牟认为不便多说),则不无可疑。而台大哲学系还是清华、北大的那一套老传统,以西方哲学为主,但并没有成就。[8]二战以后,真正能把哲学当哲学读而进去的人很少。一般人到国外去,读西方哲学不能入,对中国哲学(由于平素心存鄙视)无基础,甚至连熏习也说不上。“对西方哲学无所得,对中国哲学无所知,这是二次大战以后念哲学的风气。”[9]

总之,民国以来的哲学界是以西方哲学为主的,只注意了西方的“知识中心”的逻辑思辩,接触到了一些逻辑问题、科学问题、以及外在的思辩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而并没有注意生命的问题。特别是经过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文化生命所结晶成的那套实践的学问,便真斩绝了,成了一无所有。”[10]所以,“中国的思想界大体是混乱浮浅而丧其本”。[11]

从以上的叙述可以看出,牟宗三对民国以来中国的大学哲学系进行了初步的估价,──以清华、北大、中央、台大为中心,而尤以对他的母校系北大哲学系的评述为详,并由此而对中国哲学界发表了评论,他的评价甚低,这与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对北大、清华哲学系的评价适成鲜明对比。无疑,牟宗三对中国大学的哲学系不重视中国哲学表示出强烈的不满,他的评价,给人一种印象,他好象不赞成中国大学的哲学系以讲西方哲学为主,甚至还会让人造成他轻视西方哲学的错觉。其实,他十分重视西方的哲学和逻辑,他本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甚至他明确地说过:“以西方哲学为主不算坏,要真能训练出来,那很好”。[12]他认为西方哲学的训练是必要的,非经过不可,对西方哲学的认识越深入,对中国哲学的理解就会越透辟,但是对西方哲学的训练是否只是一般性地读读逻辑学、哲学概论和哲学史,他保留了他自己的看法。牟宗三对中国哲学界的反省、检讨、是与他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估价联系在一起的。应该说,他对中国大学的哲学系与哲学界的哲学反省是真诚的,严肃的,所站的位置极高,不乏深刻与独到,常常切中问题的要害,发人深思,他讲话一任天机,但他这项工作尚不够深入、系统和严谨。然而,牟氏没有否定民国以来,中国也出了几个称得上哲学家的人物。

在早年,牟宗三就在他主编的《广州民国日报》的<哲学周刊>专栏上,以哲学家为对象而对中国哲学界发表过重要评论。对牟宗三来说,能称得上哲学家的人,必须是确有见地能成系统的人。在他看来,这样的人,中国不多,“五·四”时期一个也没有,但在“五·四”以后有三位,他们是熊十力先生、张东荪先生、金岳霖先生。三位先生分别代表了三种学问:熊先生代表元学,张先生代表知识论,金先生代表逻辑。

牟氏认为,熊先生跳出了儒学和佛学的两个传统,且超越了这两个传统,正是在此超越点上显出熊为真正的哲学家。“元学的极致是安体立用,哲学家的极致在通晓天人。着重点在乎理解与说明。哲学家立论必须要贯通,所以得证体;……得立用、得明用。”[13]而佛家或儒家,同是只作了半篇文章,一成了宗教家,一成了道学家,而都不能算是着哲学家。[14]在此可以看出,牟氏中后期(50岁以后)对儒学的理解与此截然有别,确切地说,他放弃了早期这种对儒佛的见解。这是不可不辨的。牟氏极力称赞熊的《新唯识论》(1932)是“划时代开新纪元的作品”[15],认为他从玄学上究明体用,使科学的真理得所汇归或依附,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与熊子本人的评价若合符节。他还把熊子与西方的柏格森、怀特海,和中国的胡煦相比拟,推许他们的哲学皆能安体立用,证体明相,而臻于元学的极致。这表现了牟氏早年受怀特海、柏格森的影响之甚深,而他在其处女作中特出胡煦的易学,则为极佳的明证。然而,牟氏对《新唯识论》中的浪漫色彩虽表同情的理解,实却不满,不乏微词以示批评。总地说,牟对熊子的评价极高,以他为中国哲学的典范,特许他的《新唯识论》系统为划时代的哲学,能使中国的文化改换面目,可言创造而有前途。[16]事实上,从牟本人与唐君毅、徐复观诸先生对熊氏哲学的承续与光大来看,证实了牟的判断不谬。

牟视张东荪先生为哲学家,主要是肯定他的“多元的认识论”思想。而在实际上,牟对张氏作了不相应的过高评价,认为在认识论上所主张的多元论超越了英国的知觉因果说(Causaltheoryofperception),与康德的知识万能说(PossibletheoryofKnowledge)[17],在根本点上较之于美国的路易士(Lewis)更为充足,“能表示圆成的路向”[18],打破了知识论与元学的混淆,是对元学上一元多元之论的根本改变,肯定它的“大纲节目,总算是一个很自然很正当的系统”。[19]且从五方面论析与指证了张氏的贡献,而只对张氏极其怀疑外界的条理或秩序的客观性的态度,加以批评,指陈这一态度与其承认“所与”为相关共变的观点相矛盾,认为他没有走到实在论,而却偏走向唯用论或唯心主义,是沾染西方偏僻思想过久,而留下的下意识地以不自然为自然的痕迹[20],故而使他的著作在细节上尚未作到极尽自然。但是牟氏充分肯定他能反躬自问,提出自然与否的问题的态度实在是可宝贵的,“是使我们自创系统,自成文化的一个密匙。”[21]这是牟先生早年对张东荪先生的评价,高度赞扬了他的成就与贡献,却不免有过于誉美之嫌,反映出牟先生当时的学力与智识的不足,尚未从对怀特海的欣趣中摆脱出来,而牟先生那时正在写他的逻辑学著作,沉浸于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书中,具有实在论的倾向。然而,牟氏晚年对张的评价却又走向了另一极端,认为他的多元认识论思想“没有什么价值,毕竟因时代的限制,只能到一定的程度”[22],仅只承认与肯定他把西方当代哲学介绍到国内来的苦心与用力,认为张“对真正的西方哲学问题,还是不能‘入’”[23]。这一评价虽不能说是完全失当,却又未免偏低了,不如贺麟在《当代中国哲学》一书中对张的评价[24]来得肯切与平实。而且牟氏对张先生的评价前后判若两人,反差太大了,令人无所适从,难以接受。无论如何,张先生的《认识论》(1934)是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可以称为“认识论”的第一部著作,虽然难与金岳霖先生的《知识论》(1983,成书于抗日时期)和牟先生的《认识心之批判》(上,1956,下,1957)同日而语,甚至在今天难以说得上是真正的认识论,但对其开先河的头功当以承认。

牟氏对金岳霖作为哲学家的定位,主要是从逻辑方面着眼,这一视线他一直保持到晚年,没有改变,只是他的视线又扩大到了金先生的哲学(后面论述),可以视为对他早期观点的一种补充。牟先生对金氏在逻辑上的努力,是“钦佩的”,也是“受惠不浅的”[25],说自己“是最喜欢读他的文章的人”[26],对他的《逻辑》(1937)一书许以“国内有数的作品”,“一部最好的参考书,训练书”[27],标举金在逻辑学上率先打破了逻辑与知识论之混的功绩,认为他的态度是承认有一个公共的逻辑,使言论能有统一的标准,经过唯物辩证法的论战之后,形式逻辑受到错误地批判与压

制[28],“在辩证法气焰万丈的中国,金先生仍能保持这个独立一贯的态度[29],不能不说是一支中流的砥柱。”[30]与此同时,牟也指出在实际的运用上,金先生仍未严格遵守这个态度,所以“最重要的对于二分观念,金先生没有弄对。”[31]此外,对于逻辑中诸专题的解说,金先生也仍未臻于完善。而尤其是金先生没有什么系统可言,《逻辑》“不是一部好的系统书,对的经典书”,使牟先生“颇觉失望”[32]。此时,金先生的《论道》(1940)和《知识论》二书[33]尚未写出,难怪牟先生要感到失望了!牟先生晚年评论金先生,认为他“解决了一些逻辑性的问题”[34],但更多地谈到的是他的哲学思想,并与张东荪先生作比较,评价也比对张先生的高出一筹。牟认为金先生“对经验主义及实在论(当时所谓的新实在论),尤其是休姆的思想很有研究。他的分析能力很强,写出的文章确实能触及哲学的层面。他可以自己找问题,分析这个问题。这方面他要比张东荪先生好,后者仅能做到叙述旁人的思想,到自己找问题的时候就不行了。”[35]按这个评价,金的确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但张就要低一个层次了。牟先生也指出了金的局限所在,说“他也只限于英美的思想,再进一步就不行了。”[36]总地看,牟对金氏的逻辑和哲学都作了评价,对他在逻辑方面的成就评价更高一些,而对他的知识论肯定不多,牟曾说过:“他是我国第一个比较能精通西方逻辑的学者,对于西方哲学知识论的训练也并不十分外行。”[37]这与牟先生可能没有看到金著的《知识论》一书有关。从牟先生的一生来看,他对金岳霖的批评最多,肯定也最多。

然而无论如何,在牟氏的眼目里,熊、金、张是自民国以来中国哲学界念哲学念得不错的三人,是称得上哲学家的三位人物,是现代中国哲学的代表和象征。牟对他们给以了最高的评价,指出:

熊十力先生、张东荪先生、金岳霖先生,是现代中国哲学的三枝栋梁。若没有这三个人,也只好把人羞死而已。有了这三个人,则中国哲学界不只可观,而且还可以与西洋人抗衡,还可以独立发展,自造文化。[38]

在牟看来,中国哲学要“独立发展,自造文化”,就必须在这三位先生的哲学思想基础上向前迈进,把熊十力的元学,金岳霖的逻辑,张东荪的认识论重新进行融合与创造,以哲学地建立中国哲学。事实上,牟宗三在近现代世界哲学的宏大背景中,把熊、金、张的哲学同冶一炉,中西融通,创造性地建立了他自己的哲学体系,为在现当代哲学地重建中国哲学提供了一个典范。

牟宗三对中国哲学界的评论,并不限于熊、金、张三先生。实际上,在牟氏的眼目里,中国哲学界称得上哲学家的人物不仅仅是上列三人。熊、金、张三先生为哲学家,是牟氏从早年就执定的看法。到后期,牟氏认可的哲学家尚有数位,例如梁漱溟、唐君毅、方东美先生等人。至于冯友兰,尽管牟氏对他评价很低,但并没有否定他的哲学家地位。牟氏对梁、唐都有很高的评价,不过,唐在哲学上的地位远高于梁。对于梁,牟氏主要肯定他“维护孔子的人生哲学。……独能深入孔教最内在的生命与智慧。……独能生命化了孔子,是吾人可以与孔子的真实生命及智慧相照面,而孔子的生命与智慧亦重新活转而披露于人间。同时,我们也可以说他开启了宋明儒学复兴之门,使吾人能接上宋明儒者之生命与智慧”[39],并认为这就是他的《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一书的贡献。而梁作为哲学家的地位,恰恰是由他的这本书奠定的。牟氏主要就是通过这本书来肯定他的。对梁的这一肯定,牟氏一生没有改变。在获悉梁先生逝世的消息后,牟氏接受台湾《中央日报》记者采访,发表的讲话中复指出:

这(按:指《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一书)是当时非常了不起的一本著作,思考力非常强,自成一家之言,不是东拉西扯,左拼右凑抄出来的,而是一条主脉贯串下,像螺丝钉钻缝入几的深造自得之作,可说是第一流的。[40]

虽然梁先生本人很看中他的《中国文化要义》,但牟氏则认为“想了解中国文化并不容易,读《中国文化要义》恐怕不如读《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41]还说梁先生讲中西文化,像黑格尔一样,具有哲学家的本事,“完全出自于他对时代的体认及民族的情感,而这又是承续自他家庭中关心国事的传统。”[42]在牟氏看来,

“梁先生在近代中国是一个文化的复兴者,不但身体力行地宣扬了传统的儒家思想,更可以说接续了清代断绝了三百年的中国文化”,尤其是在民族虚无主义和“全盘西化”思潮泛滥之中,“只有梁先生敢标举传统文化的旗帜,予以有力的抗衡,这是他的一生最有意义的地方。他和明末的三大儒(按:指顾炎武、黄宗曦、王夫之)也不一样,顾炎武等人是在民族压力下,走回复古旧路的,而梁先生则是用之以开新,重新为中国文化开出一条路来,……而这也正是梁漱溟先生象征‘文化中国’的意义所在。”[43]

对于梁先生在中表现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屈不挠的风骨与气节”,牟氏深表由衷的敬佩之情。总之,牟先生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从性情、智慧、个人人格各方面来讲,在这种时代,要找这种人,已经不太容易了。他的议论不管是对是错,都有真知灼见。他和一般社会上的名人、名流不同,像胡适之、梁任公等‘时代名流’,没有一个超过他的。”[44]与此同时,牟氏也指出了梁先生思想的局限,指陈其“一生的用心不在从三代孔孟的纵贯面开下的脉络上,因此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并不深,事功也不行”[45],“并未能在循其体悟所开之门,再继续前进,尽精微而致广大,却很快地即转而为他的乡村建设事业,自己弄成了隔离与孤立,这就是他的生命已降落而局限于一件特殊事业中”。[46]因之《乡村建设理论》虽为梁先生最用心的著作,企图从对农村风俗习惯的横剖面的深刻剖析中归结出中国文化的特征,但是牟氏认为,它的纵贯性不够,在方法论上“从果说因”是颇有问题的。“这是梁先生一生吃亏的地方,也使他不可能真正了解到中国文化。”[47]而且“梁先生晚年观念已老,也有很多问题没有触及”。[48]然而,无论如何,因为牟氏的这一评价而使梁漱溟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居于显赫的“当代新儒家的先驱”的地位,成为当代“文化中国”的象征。同时,梁漱溟也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占有了一个哲学家的地位。

无疑,唐君毅先生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居有公认的重要地位。作为共同事业上的最亲密的战友,牟氏对唐先生作了他所能作的最高评价,称之为“‘文化意识宇宙’中之巨人,亦如牛顿、爱因斯坦之为科学宇宙中之巨人,柏拉图、康德之为哲学宇宙中之巨人。”[49]在此,牟氏把唐与柏拉图、康德,牛顿、爱因斯坦并列,表明了他对唐的最高肯定与推崇。然而,牟氏并没有称唐为“哲学宇宙中之巨人”,而特许以“文化宇宙中之巨人”,乃是站在中国文化与哲学的立场上为唐作了历史的定位。换句话说,唐先生并不是严格西方意义上的哲学家,而是中国哲学意义上的哲学大师。牟使用“文化意识宇宙”一语,乃有其特定的含义,即是指“中国文化传统之所独辟与独显”的价值领域,简言之,就是由儒家的“内圣外王成得之教”所开辟出来的价值领域。[50]牟又曾作了如下解释:

吾所谓“文化意识”乃即中国固有之“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之意识也。此一意识乃是孔孟成德之教所开辟,而由贲卦彖传简单辞语作代表。由此意识,吾人即可开辟价值之源。依此价值之源以作道德实践而化成天下,即名曰“文化意识宇宙”。[51]

在牟氏看来,文化意识宇宙不仅高过科学宇宙与哲学宇宙,乃至特定的宗教宇宙,且能善成与善化这些宇宙。他说:

中国人没有理由非作西方式的哲学家不可。中国式的哲学家要必以文化意识宇宙为背景。儒者的人文化成尽性至命的成德之教在层次上是高过科学宇宙,哲学宇宙,乃至任何特定的宗教宇宙的;然而它却涵盖而善成并善化了此等等之宇宙。[52]

又说:

此种成德之教,使自己生命“文明以止”的智慧,除于中国传统外,乃无处可以发见者,即使哲学宇宙亦不能尽之,故此文明以止的文化意识宇宙乃高过哲学宇宙,而足以善成之,以彰其思辩之用,而使之为有所归者。[53]

由此可知,牟氏对唐的评价,不止是把他看成一般所谓的“哲学家”,而委实高过了西方的哲学家。就哲学上来说,这种“高过”是道德实践与智慧境界上的“高过”,而不是思辩意义上的“高过”。从中国哲学的标准来看,牟氏称唐君毅为“文化意识宇宙中的巨人”,对一位当代的哲人来说,乃是一种最高的评价和荣誉。

唐君毅作为“文化意识宇宙中的巨人”,虽然不是这一宇宙的开辟者,但他像宋明的大儒以及明末清初的顾、黄、王三大儒一样,是这一宇宙的继承者与弘扬者,──继往开来,承先启后。这就是他在中国哲学史与文化史上所具有的深远意义。牟氏正是由此为他作了文化上与哲学上的历史定位。

在中国当代的名哲学家中,唐君毅先生是最高产的作者之一,著作等身,诸如《人文精神之重建》,《中国人文精神之发展》,《人生之体验》,《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中国哲学原论》(四巨册),《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两巨册),等等。牟氏也对这些著作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彼其充实不可以己。……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为调适而上遂矣。”可为其写照,并且此数语也就是唐先生的生命格范的如实写照。牟称唐的这些著作为“不朽之作”。[54]尽管牟氏对唐的学问也不乏微词,但他认为唐已经尽到了其时代的使命。这可以从他为唐君毅所作的挽联中明显地看出。其挽云:

一生志愿纯在儒宗,典雅弘通,波浪壮阔;继往开来,智慧容光照寰宇。

全幅精神注于新亚,仁至义尽,心力瘁伤;通体达用,性情事业留人间。[55]

牟氏相信唐君毅的“文化意识宇宙中的巨人身分”将永垂不朽。

牟氏与方东美一向道路不同,两人数十年不相往来。方不大喜欢牟,但对牟的著作有过甚高的评价,牟对方也有微词,如前文所述[56],但牟也接受过方对西方哲学的看法[57]。直到1972年在夏威夷召开的王阳明国际学术会议上,方氏向牟提了许多问题,得到礼遇,二人之间长时期的僵局才打破,恢复了交谈。[58]方东美是现代中国哲学界资深的名教授之一,以“诗人哲学家”或“诗哲”著称于世,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尽管牟氏很少从正面对他作出评论,但对他的哲学家地位是毫不怀疑的。当牟氏读了吴森先生写的《论治哲学的门户和方法》一文,──吴文称唐君毅、牟宗三、方东美为“三位学贯中西的哲学大师”,并认为“以他们的才智、功力和在中西哲学的造诣,都足以和世界第一流的哲学学者并驾齐驱”,[59]牟并没有加以否定,或提出异议。[60]可见,牟认可了方东美与他(牟氏本人)和唐君毅并驾齐驱的哲学大师地位。

在现代中国哲学史上,冯友兰也是一位重要的哲学家。冯氏以儒家自居,以为自己的哲学──“新理学”是“接着程朱讲”。但是,牟宗三并不承认他是儒家。牟氏回忆:

冯氏抗战期在成都时,曾与予谈,谓:“现实中国哲学只有两派,其余皆说不上,此如以前所谓程朱陆王,你们那里代表陆王,我们这里代表程朱。”吾当时即笑而不答。以此为比况,可也。若说儒家,则彼今日之程朱实非儒家。焉有非儒家之程朱乎?吾故不欲详论。[61]

由此可知,牟氏没有否认冯为一家哲学,但并不认为冯的哲学能够代表程朱,故亦不承认冯为儒家。冯自许为儒家的态度,直至晚年也没有改变,在他最后写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卷中,把他自己的哲学与金岳霖的哲学看成是程朱理学在现代的代表,并与熊十力所代表的现代陆王心学相并列,即他所谓现代中国哲学的“两派”。但说金岳霖是儒家,恐怕除了冯氏以外,不会再有人附和。牟不以冯氏为儒家,还可以从他与熊十力对“良知”的不同态度与观点中见出,熊认为“良知”是呈现,而不是一个“假设”,冯却只把它看成是一个假设。牟认为由此便可知冯氏的哲学与儒家不相应。[62]而冯氏在中的表现,则更是与儒家的精神完全相背离了。冯是否为儒家,至今仍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总的看来,牟宗三对冯氏的哲学与为人评价均不高,甚至出言极苛。对此,也不免引起争议[63]。

上述牟氏所评论的四位哲学家与他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关系,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过他,尤其是唐君毅对他有过直接的影响,而他与唐都继承了从梁漱溟到熊十力的当代新儒家哲学的精神路向。冯友兰的《哲学史》,主要是其中论名家的部分,也曾在一定意义上成为牟的镜鉴。[64]

注释:

1、牟宗三在不同的文章或讲演中,对三个

阶段的划分并不一致,在《关于“生命”的学问》(1961)一文中的“三个阶段”是“康有为、章太炎、吴稚晖诸先生为第一阶段。五.四运动为第二阶段。十七年北伐以后为第三阶段”(《生命的学问》,台北,三民书局,民国59(1970)年,页38~39);而在《哲学的用处》(1983)讲演录中,“三个阶段”则为“从民国初年的新文化运动到后来的共产主义的兴起,这是一个阶段。经过八年抗战的疲惫,在一转眼间,马克思主义的大浪潮控制了中国,这是另一个阶段。国民政府到台湾,在台湾逐步向现代化走,这是第三阶段。”(《时代与感受》,台北,鹅湖出版社,民国73(1984)年,页127。)为慎重起见,本文以牟氏后文(时间与次序均在后)所讲的为准,以他前边的为参考。

2、牟宗三《时代与感受》(同上),页139。

3、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28。

4、今有所谓“清华学派”之说。如果说“清华学派”仅指清华中文系的学派特色,或许可以成立,用在清华的哲学系,指金岳霖先生一系的哲学(包括逻辑哲学)研究,冯友兰先生也是其中的一员,或许尚可考虑。但所论“清华学派”并非是在一个研究共同体或研究家族的共同“范式”(信仰范式与研究范式)的意义上使用,而是指清华学人们的广义的乃至泛义共同之处,即他们都具有会通古今,会通中西和会通文理的倾向,那么清华的这种“共同之处”是不是能够称之为“学派”,是不是独一无二的,就颇成问题了(参见徐葆耕《释古与清华学派.何序》,清华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5、关于胡适与杜威哲学的关系,可以参看吴森<杜威哲学的重新认识>一文,收入吴著《比较哲学与文化论》(一),台北,东大图书有限公司,民国67(1978)年版。

6、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39~143。

7、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28。

8、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8。

9、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8~149。

10、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同上),页34,页28。

11、牟宗三《生命的学问》,页33。

12、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8。

13、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载《广州民国日报·哲学周刊》第43期,1937年6月24日。

14、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同上。

15、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同上。

16、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同上。

17、知觉因果说,牟氏释为从外界到内界及从内界到外界的一种刺激反应说,上自洛克,下至罗素,无或越此;对知识可能说,牟又称为“思想组织说”,即在知识领域内,指出思想之机构或组织的作用,首要的代表人物是康德。(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同上)

18、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

19、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第44期,1936年7月1日。

20、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

21、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

22、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39。。

23、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39。。

24、贺认为,张东荪的认识论著作是“中国治西方哲学者企图建立体系的最初尝试”。(《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页30)

25、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

26、牟宗三(原文署名“光君”)《略评金著〈逻辑〉》,载《广州民国日报·哲学周刊》第22期,1936年1月29日。

27、牟宗三《略评金著〈逻辑〉》,同上。

28、请参阅:(a)李匡武主编《中国逻辑史(现代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三章;(b)李继东《中国现代逻辑史论》(南开大学博士论文,1997年);(c)WernerMeissner,PhilosophyandPoliticsinChina:TheControversyoverDialecticalMatterialisminthe1930s,PartⅢ.12,StanfordUniversityPress,Staford,California,1990.

29、金先生“这个独立一贯的态度”,一直坚持到五十年代。这可以从下述事例中得到证明。建国后,艾思奇先生第一次应邀至清华大学哲学系演讲,公然反对形式逻辑,金先生在谢辞中智驳艾氏,说艾先生批判逻辑的话,句句都符合逻辑。嗣后,引起一场全校性的讨论,一些学生在“民主墙”上对金先生的观点作出论证,公开为形式逻辑辩护,而被视为“不正确言论”对待。但是,金先生高贵的学术品质和刚直不阿的学人风范广为流传,至今仍为佳话。(见王雨田<怀念我敬爱的老师──金先生>,刘培育主编《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页200~201。)

30、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

31、牟宗三《略评金著〈逻辑〉》,同上。

32、牟宗三《略评金著〈逻辑〉》,同上。

33、牟宗三在1937年发表的《觉知底因果说与知识底可能说》一文中说:“这是真理论最近的一种新趋势,在中国金岳霖先生讲的很详细,但他还没有发表出来。”(D.3.4.1)说明此时牟知道金在写知识论,但是尚未发表,故牟未见到此书。而金的《知识论》一书虽完成于四十年代,但迟至1983年才正式出版。牟是否读到过,不得而知。至于金的《论道》一书,估计牟宗三读过,至少是部分地读过,因该书先行以单篇,在牟氏的著作中出现过有关的评论,参阅牟著《逻辑典范》,香港,商务印书馆,民国30(1941)年版,页382。

34、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1。

35、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0。

36、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1。

37、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台北,学生书局,民国63(1974)年版,页6。

38、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

39、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同上),页34,页28。

40、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工人出版社,1993年版,页208。

41、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9。

42、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8。

43、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10。

44、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8。

45、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10。

46、牟宗三《生命的学问》,页34,页113。

47、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9。

48、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9.

49、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台北,学生书局,民国74(1985)年修订版,页266。

50、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26。

51、牟宗三<“文化意识宇宙”一词之释>,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70。

52、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67。

53、牟宗三<“文化意识宇宙”一词之释>,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71。

54、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66,页264~265。

55、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65。

56、参见刘述先<牟宗三先生临终遗言“古今无两”释>,蔡仁厚、杨祖汉主编《牟宗三先生纪念集》,台北,东方人文学术研究基金会,民国85(1996)年版,页494。

57、参见牟宗三《康德与西方当代哲学之趋势》一文,台北,《鹅湖月刊》第5卷第8期(总第56期),1980年。

58、刘述先<牟宗三先生临终遗言“古今无两”释>,蔡仁厚、杨祖汉主编《牟宗三先生纪念集》,页494。

59、吴森<论治哲学的门户和方法>,吴著《比较哲学与文化》(一),同上揭书,页185。

60、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4~145。

61、牟宗三《生命的学问》,页118。

62、牟宗三《生命的学问》,页136。